[人间乐][作者:天花藏主人]
作者:天花藏主人字数:778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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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小积德老蚌生珠大聪明娇娃吐秀
诗云:
从来积德可回天,燕燕于飞乐有年。
风道蕴籍成佳话,蛾媚生成体似仙。
步趋学礼宜男子,幽阁传香羡女嫣。
寂寞眼前惆怅事,暂妆聊解一翩翩。
话说前朝南直隶松江府有个世族,姓居名敬,表字行简,由进士出身。因他
为官清正,不趋权贵人,且落落寡交,所以做官二十余年,只做到鸿胪寺少卿之
职。这鸿胪寺是个清淡衙门,若不营谋差使,除俸禄之外,并无所有。这居行简
素甘宁淡,反觉得意,若遇有事,随众入朝,无事只在衙中,同二三知己饮酒赋
诗而已。他既不营谋差遣,又不趋势升迁,又非谏官言路,一连在任几年,倒也
无荣无辱,这俱不在他心上。只有一件是不足意的:年将近五,子嗣艰难。因恐
将来箕裘无托,宗嗣乏人,心中常有所苦。向来夫人祝氏劝他收婢纳妾,居行简
依从,收纳了几个婢妾,不料绝无误了她的青年,遂极力替她遣嫁良人,务必使
其得所为快。又且夫人贤惠,能体丈夫之心,打发婢妾就如出嫁女儿一般。这些
婢妾无不感念深恩,各在背后,或向神灶之前拜求祝告,愿老爷夫人早生公子。
不多时,这些侍妾在家绝不生育,嫁出之后,不是这家生男,就是那家生女,俱
着人到夫人处报喜。居行简也甚欢喜。欢喜之后暗暗点头,甘心命薄,生子之念
绝不强求。夫人也还劝他再纳,当不得居行简正言历色说道:「儿女自有分定。
我又何必害人女子,以干天怒?」自此夫人再不劝纳。不期这年夫人四十上下得
孕,生了一位小姐。居行简大喜道:「我已绝望,不意天可见怜,赐我半子,何
异掌上明珠。膝下承欢不乏人矣。」自此夫妇爱如珍宝,就取名为掌珠小姐。正
是:娶妾生儿谁不愿,娶而不育误偏房。
苟能识得其中意,不赐麟儿也赐凤。
夫妻二人自生了掌珠小姐之后,满心乐意,恨不得她日夜长成,叫声爹妈为
快。只将她金装玉裹,锦绣堆中,抚养过日。不知不觉到了五六岁上,这掌珠小
姐果乃秀气所钟。她生得:眉不描而弯弯,唇不朱而颗颗,脸不粉而如雪,腰不
束而蜾蜾,眼含水而鲜鲜,气吐兰而娜娜,休夸鹦鹉能言,嬉笑顽行会坐。居行
简常抱她在膝上,教她记诵些诗句。掌珠果乃性慧心灵,一教便能记忆。有时问
她,她就清清朗朗,不忘一字,不期掌珠小姐性灵既秉天资,父训即能领会,居
行简不胜欢喜,自此时时教诲。过不多时,便能对对,又过年余,出口便能成章。
居行简暗暗惊奇。一日闲暇,夫人同掌珠小姐欢笑间,居行简叫小姐走近身侧道:
「我进偶有一对,孩儿可能对么?」掌珠道:「孩儿愿闻。」居行简因出一对道:
云霞天结彩。掌珠小姐听完,念了一遍,然后对了一对道:山秀地呈文居行简一
时出便这一对,也还疑掌珠一时对答不出,谁知不待思索,对得工巧,满心欢喜
道:「孩儿果是聪明。我还有一对,妳还可对么?」掌珠道:「父命焉敢不对年,
只恐对的不好,要求父亲教诲才是。」居行简又出一对道:花月为知己,掌珠又
应声对出一句道:文章似故人。居行简见她对的敏捷,不胜惊喜,遂双手将掌珠
抱置膝上,抚摩头项道:「我的儿有此异才,道统可继。只可惜者……」说罢,
就不说了。夫人听了道:「老爷既爱我儿聪明能对,极该欢喜,为何又说可惜?」
居行简只摇头不答。当不得夫人再三相问,只得说道:「孩儿如此聪明,我怎不
喜欢?只可惜不是个儿子。若是个儿子,读我父书,自是功名唾手,以振箕裘。
如今是个女孩儿,虽具聪明只觉无益。」夫人听了说道:「虽如此说,女孩儿只
患无才无貌耳,若果有才有貌,日后定招佳婿,自然孝顺你我。」正说不完,早
有门役报入内来,说道:「朝中有事,快请老爷入朝。」居行简听了,连忙更衣,
即入朝去。
原来此时四野生平,万民乐业,所以民间祯祥屡见,不是生产麒麟,就是鸾
翔凤舞,以及禾生九穗,或生孝子贤孙,或有贞烈妇女,地方官员俱各纷纷进表,
上达天聪,天子见表欢悦,遂谕大臣,遣官大赦民间。旌者旌之,奖者奖之,以
应上天之呈瑞。一时旨下谁敢不遵。赉诏者奉差而去。尚有川蜀抚臣所奏的禾生
九穗,只因路远,蜀道崎岖,无人敢去。朝臣因知居行简不善营谋,久不差遣,
做个人情,将他填名,故此报到衙中。居行简入朝,奉命领旨回衙。次朝奉命南
行而去不题。正是:王臣蹇蹇涉西南,一纸丹书出九天。
已发未发俱成赦,褒忠旌节显高贤。
夫人与掌珠在衙署中闲暇无事,因忆前言,暗想一番道:「我今日何不将她
如此这般,只不过承欢膝下,嘻乐目前,有何不可?」遂取出些绸绫绢疋,裁裁
剪剪,不消两日,做成了几件小小男衣,竟将掌珠上下打扮起来,又教她些行动
轩昂,礼仪中节。掌珠一一领会,俨然是一位小公子,日夕在房中与母亲作伴。
夫人又吩咐下人,只称公子相公,并不许说出小姐二字,童仆男妇无不遵依。夫
人见打扮得掌珠宛似男形,因笑说道:「我今看了亦难分别,且等连夜回来,看
他颜色如何再作商量。」且按不题。正是:男装女扮亦常有,女扮男装世有之。
假假真真还错错,真真错错有于斯。
居鸿胪奉了诏旨,带了跟随,沿途伕马迎送,不多日到了蜀中。一应官员迎
接入城。开读之后,若是别人,就去拜谒缙绅,新知故旧,讲人情,说分上,无
不满载而归。这居行简硁硁自守,决不肯以利欲存心,只受些地方官的常规礼仪
赆敬而已。过不多时,依旧回旨归家。夫人携了(假)公子说道:「老爷出门不
久,有个人家着人来说他家儿女甚多,特将这儿子送来过继与我为子。我见他生
得也还秀丽,一时不便拂他的美情,故此留下,等老爷回来商量,故此尚未取名。」
说完,吩咐使女铺毡。公子听了,连忙鞠躬,趋向居行简面前,低头作揖。连请:
「父亲请坐,容孩儿拜见。」说罢,遂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拜完,即立于夫人
之侧。居行简一时仓卒受礼,口中不说,内心想道:「夫人多事。别人家的儿子,
怎就过继?又不知何等样人家?好不孟浪。」遂定睛将这小孩子看去,只见他:
头上巧梳双总角,身穿时样小男衣。粉底皂靴,行步履声橐橐;金铃玉佩,摇摆
响动琅琅。白净不须施粉,朱唇奚用丹涂。庭前施礼,折旋中节,膝下承欢,循
规蹈矩。满门欢庆佳公子,遍处传扬美少年。
居行简看得惊惊疑疑,等这小孩子拜完,正欲问明来历。夫人笑道:「此儿
天赐,老爷心愿足矣,何必惊疑。」因对掌珠小姐笑说道:「妳既拜了父亲,正
该随侍,常言男子随父教,女儿从母训。孩子快去随侍了父亲。」掌珠小姐听了,
遂立父亲身侧,牵衣嬉笑,连叫父亲。居行简看明,方知就是女孩儿掌珠,也不
觉欢喜道:「我就疑世间哪有此秀美儿童,原来是夫人的作用。既是夫人将女孩
儿改了男装,我今不得不认做为男儿了。」因想了一想道:「若使孩儿能读父书。
异日倒也有一番佳话。」遂吩咐家中童仆以及使女,自今以后只称公子,并不许
说出小姐一词。正是:一番佳话一番新,游戏如何却认真。
到得认真还错错,认真错错结朱陈。
居行简与妇人竟将掌珠小姐认做儿子抚养下去,到了七岁上,竟请一位先生
来教她。取名宜男,表字倩若。这日先生进馆,点了几行书,只教得一遍,公子
便能自读,先生深以为奇。不到日中,有使女出来对先生说道:「我奉夫人之命,
说公子娇怯,不能久坐,着我禀明,叫公子入内,以慰夫人之念。」先生听了笑
说道:「公子才上新书,坐不一时,怎就进去?」却又不好拂了东翁之意,只得
说道:「我今放你,方才所教的书,不要忘记了。进去读得几遍,明早来背。」
公子道:「方才先生教的这一页书,门生已是透熟,何必又读,先生如若不信,
待门生背了去罢。」先生听了,只疑他说谎,却又不好说他。只得消了一笑道:
「这一页书五六百字,你方才只读得两遍,连教只得三遍,岂能就熟能背之哩?
你既说能背,若背得几行,不致断续错乱,也就算好了。你拿书来背与我听。」
公子不慌不忙,走到先生身边,将书置于先生面前,只背得清清楚楚,一字不遗。
直喜得先生欣花俱开,连叫神童,赞不绝口,遂放他入内。自此居夫人只到饭后
打发公子上学,不到日中,就着人来接公子进去,自此习以为常。这先生知道居
鸿胪只有这位小公子,是他的性命,夫人又且溺爱,又见公子资质非凡,教训绝
不费力,倒自由自在。不知不觉,一连三年,直教得居公子无书不读,讲明圣贤
义理,然后行文。居公子过目不忘,下笔自成文彩。况且往来学中,只有一个时
辰,有什破绽看得出来?故此这先生见了居行简,不是夸称令郎天资敏慧,就是
赞学生才思过人,再若造就几年,功名决不在老先生之下。因将公子做的文字送
看。居行简只微笑说道:「小儿愚昧,有过顽石。若非先生琢磨砥砺,何以至此?」
入内与夫人说知,大家说说笑笑。正是:从来计巧可瞒天,闺秀于今且学男。
只为承欢无别意,谁道关雎咏二南。
原来这个先生是个老举人,一向流寓京中,姓王名谦六,居行简知他朴实,
故此请他做个西席,也只说教诲掌珠识字而已。不期王谦六只认真是公子,不敢
怠忽,虽是每日只有一个时辰在馆中,他却无不尽心训诲,循循善诱。学者既具
天资,能不一旦豁然?况且王谦六以为今日师生,异日必能亲敬,故此十分得意。
先前还只在东翁面前称赞,后来他竟逢人说项,到处扬名,以居公子为当世神童,
异日功名定然翰苑。一时长安城中,你我相传,俱晓得鸿胪寺居行简的公子貌似
美人,才如子建,就歆(xin)动得京师中卿绅士夫有女之家,无不愿结丝萝,
欲见而不可得。先前居行简一个苜蓿冷署,又且落落寡交,不求荣辱的人,到如
今不是同年拜访,就是故旧攀谈,这边送去了故旧,那边又迎显宦辱临。这些人
的来意,无非注意求婚,欲识佳婿耳。一日来了一个显宦,叫做来应聘,现任工
科。门上人急来传报投帖,居行简迎接入堂,各叙寒温之后,来应聘请西席相见,
并请公子一会。居行简听了着惊,不觉一时面红耳赤起来,又不好遽辞,只得含
含糊糊的说道:「小儿初离鸿褓,饥馁nei未知,抑且本性柔弱,举动倩人,
往往不出中堂。近日虽曰延师,亦只不过小弟叨列冠裳,使其识字,以免河东白
豕开之诮。除识字之外,日伴老妻于寝室之中,从未识人一面。至于趋庭学礼,
一些不歆,今日焉敢遽出接见王公大人长者?若见面失礼,开罪于王公大人长者
之前,又不如不使之为妙也。」来应聘听了正色说道:「老年兄此言差矣!见与
不见,各有不同,小弟与年兄通家世谊,非比泛常,令郎公子乃是年家子侄,又
且同在京师,何得拒人千里,以[失礼]二字塞之?小弟此来殷殷求见,以年家
子侄,犹予比儿,亦可同珍同宝。抑且也闻传播,谁不目为神童?弟故浅陋,岂
敢自负伯乐,以识龙驹耳。在童稚之子,何得有失礼开罪而罪之?只不过垂涎老
年兄有此宁馨,异日飞扬,尔喜尔喜,而愿见之也。且非闺秀不出户庭之比,正
该使其趋庭学礼为妙。」居行简见他决意要见,一时无法可回,只得传谕请公子
出见。只因这一出见,有分教:世事渐非甘退隐,闭门何必向空山。
不知居公子可肯相见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成蕴籍妆男毕肖见公卿势利官为女言婚巧令色
词曰:乔装束,庞儿儒雅全非俗。全非俗一腔心动,好逑方足。盆中美色红
红绿,樽前满泛香浮醁,香浮醁势豪屏尽,自媒陈曲。调寄《忆秦娥》话说这来
应聘现任工科给事,此时魏监专权,他遂交给,倚仗势力,若是有人与他不相合
的,即便参他一本,故此人惧怕他。他却与居行简是进士同年,两人虽同在京中
做官,往来甚少。只因他有个女儿,是爱妾所生,宠其母无不爱其女,向来为女
有择婿之心。一者难遇其人,二者见女儿尚有可待,虽是暗暗留心,不甚着急。
近来有人纷纷传说居鸿胪的儿子才貌双全,遂想门户相当,且是同年,心甚欢喜,
常欲托人求亲。又知居行简是个倔强老儿,不通事务的人,若是一口回绝,便不
好再说了,只是人说他的儿子有才有貌,不知真假,只怕言过其实,倘或有才貌
陋,貌俊才虚,岂不误了我女儿的终身?况我早居风宪易得升迁,他今不务修饰,
将来不能在我之上,还该消停议婚才是,故此因循。当不得这爱妾时常催他相看
居家公子,因而不敢迟延。这日打了执事,先拜见了一个秉笔的公公,顺便来拜
居行简,定要请公子相见。居行简一时难回,只得使人入内禀知夫人,立等出来
相见来给事。夫人听了,一时只急得没法,埋怨道:「老爷怎这般糊涂?怎么使
孩儿出去见客,这怎么处?」掌珠在旁听了笑说道:「向来父亲母亲不欲以女孩
儿为女子,而欲以女孩儿为男子。今既为男子,而又不以男子行事见人,男又不
可,女又不能,岂不将来使孩儿做一废物?依孩儿主意,竟出去见他。」夫人看
了一眼道:「一个人生面不熟的人,倘或问长问短,一时露出破绽,岂不笑耻?」
掌珠道:「母亲不必忧虑。孩儿日读诗书,与圣贤作对久矣。但知圣贤俱是男子,
未闻女流,故此孩儿矣以男子自待。今见生人,如对圣贤,倘或问难,自有应答
万万不妨。」夫人见她要见,只得替她换了套鲜衣,自己同着侍女送她到了厅后,
然后使童仆引出厅中。这公子竟昂然走踱了出来,立在下首,朝上先打了恭,即
使小童移椅中间,又使铺下红毡,然后恭恭敬敬的说道:「请老年叔台坐,容年
小侄拜见。」这来应聘者见居公子体态从容而出,要行拜见之礼,连忙走来一手
扶住,笑嘻嘻说道:「愚叔今口此来,只不过便道与令尊叙些闲谈。因知贤侄童
年俊逸,故请一见,何必行此大礼,以干过份。」居行简道:「论子侄拜见固宜。
既蒙吩咐,倒不如从了年叔罢。」公子听了,然后恭恭敬敬作了四揖,又与先生
父亲作揖过,在下首偏座坐定。来应聘再将公子细看,果生得:气宇轩昂,满面
春风和蔼;骨多带秀,微含霜冷清奇。问其年方十一,试其学腹五车。最爱头皮
青绿,红绳挽就时新角;可喜面庞白粉,容光飞舞色惊人。休言有女争求婿,便
是多儿也不嫌。来应聘看完,说道:「古称貌美潘安,贤侄实有过之矣。」因而
茶罢,只不起身。居行简见掌珠举动宛似男子,心中甚喜,见他不去,不觉忘其
所以,笑欣欣的说道:「今日老年弟既是有暇,何不暂屈书斋,一卮薄酒何如?」
此时来应聘只苦心事一时不便说出,忽听见留饮,满心欢喜,竟不推辞。居行简
遂一面吩咐童仆入内备酒,一面邀他同到书斋而来。这书斋一带三小间,收拾得
甚是齐整,居行简闲暇无事,在内看书消遣。或是掌珠执经问难,翰墨之所故,
此内中图书古玩无不雅洁。来应聘在内看了半晌,家人来请入席,大家不必谦逊,
居公子只朝上作了三揖,然后坐在父亲身旁,面前另是一副小杯箸。来应聘此时
已看得居公子十分中意,只是不好启齿,只得先说些朝政得失,又说些仕途窄狭。
酒到就饮,饮半晌,居行简满心厌听,因叫人取过色盆,斟了一杯满酒自己立起
身来道:「得失险易,不必在酒席间论定是非。不如借此杯中,以博今日之欢。
乞老年弟行一令来,以便饮酒。」说罢,着人送到面前。来应聘想了一想道:
「老年兄要弟行令,只得允从。」先吃了一杯令酒,取了六个色儿在手中,说道:
「我想当日做穷秀才时,拿了书本,寒暑无间,所望者功名到手,衣紫腰金,脱
尽寒酸。选了有司,一味悛剥民膏,何愁不富?财既充盈,就有喜庆之事。不是
谋干升迁之喜,就有嫁娶生育喜欢。有了财喜,亦必要有福消受。有福消受,亦
必要有龟龄之寿以享之。小弟今日所取的,是三为财,四为喜,五为福,六为寿。
如若不遇,竟饮四杯。各说酒底,遇一者免饮一杯。」说罢,将色掷在盆中道:
「取三财四喜五福六寿。」掷完,盆内却是有财福,而无喜寿,该补喜寿两杯。
先吃一杯,补喜的酒,说道:「自喜恩深陪侍从。」后吃一杯补寿的酒,说道:
「称觞献寿乐钧天。」说完,叫人斟满了令杯,送与王谦六。王谦六接杯饮干,
取色儿说了下盆语,掷将下去,却是有财喜,而无福寿。遂吃了一杯补福酒道:
「福随春色润家庭。」又补一杯寿酒道:「山翠遥添作寿杯。」说完,送与居行
简。居行简亦照前掷下,却是无财无喜,该补财喜两杯。吃了一杯,说道:「年
年喜见山常在。」又吃补财的酒道:「临财毋苟得。」说完,叫人斟酒送与公子。
公子立起身来说道:「父执之前,焉敢放肆。但是年叔之令,小侄又不敢不
遵,望先生、父亲恕罪容掷。」遂将酒折入小盅饮干,也照前掷将下去。却无喜
在内。将酒饮完,说道:「喜有儿郎读父书。」说完着人斟酒,起身出位,送至
来应聘面前。来应聘看了公子,接杯在手大喜道:「却果是喜有儿郎读父书。老
年兄有此佳儿,必得才美之女配合才妙。今日小弟兴来,实不相瞒,意有所在。
小弟只生一弱息,却与令公子同年,虽不貌陋,亦且聪明。若不弃嫌,弟与年兄
今日结了儿女亲家,成就此佳儿佳妇岂不快美?」王谦六见他愿将小姐与居公子
联姻,遂满口赞美的说道:「果是老先生眼力不差,这门生实系东翁千里之驹。
小弟在此西席三年,公子每日进馆诵读只有一时在馆,诵读的不两三遍,就能背
诵如流,到如今一日数行俱下,再读几年自是玉堂金马。就是前日居老先生入朝,
他题了首入朝的绝句大有才情蕴藉。」来应聘听了忙问道:「这首入朝诗,年兄
可还记得么?」王谦六道:「怎么记不得。」遂自念出道:夙兴不寐去朝天,满
腹忧民待生灵。
寂寞自回衙署冷,只留衣惹御香烟。
来应聘听完,不胜击节道:「前一句为臣尽职,第二句忧天下之忧,只一待
字,含蓄甚深,不敢越隙,空怀满腹。第三句自怜官非台谏,冷署鸿胪。第四句
又以自慰,竟将居年兄描写曲尽,不意童稚有兴匪夷,真可喜也。真可爱也。」
居行简只微微笑说道:「小儿雕虫伎俩,来年年兄教诲才是,怎么一味夸称?听
了宁不有愧?我们且顾饮酒。」一面送盆到王谦六。王谦六也起了一令,令完,
居行简也是行了一令,各各欢然畅饮。
来应聘因又笑向居行简说道:「我想令郎诗中,说衙署冷淡,若要热闹,有
何难事?如今第一着热闹势利关头,只要奉承得几个宦官欢喜,功名自然炫赫。
小弟不瞒年兄说,近日若不走这条路,怎得有此风鲜衙门,使人知畏。」居行简
却听得甚不耐烦,又把好抢白他,只叫人忙忙斟酒,直吃饮得尽欢尽兴,方才告
别,起身而去不题。正是:趋炎小人事,宁澹君子心。
澹处终常久,趋炎不可钦。
居行简同着公子别了先生入内,心中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埋怨夫人道:
「我着人进来请公子出见,只不过一时难回来给事,妳只该推托事故,不出才是,
怎么竟打发她出来?喜得孩儿乖巧不露破绽,绝不疑心。倘或败露,岂不是一场
笑话。」夫人道:「我原不要她出来,恐怕露出本相。孩儿道:父亲既认为男子,
安得不以男子见人。又说:司空惯家。故此放她出来。既不辱命,又何碍也?」
居行简道:「妳道来给事定要见我孩儿,却是为何?」夫人道:「想必是他晓得
我孩儿会读诗书,羡慕请见,也是年家子侄常事。今已见过罢了。」居行简道:
「夫人有所不知。你我坐在衙中,哪晓得外面事情。不知谁人传出,说我孩儿人
物清俊,文才秀美,歆动得满城中有女之家,要与孩儿为婿。他今日之来,竟有
个先下手的为强,只因不曾亲眼见过,心还不定,今日见了,我看他光景,死心
塌地要与我给个儿女亲家,岂不好笑。」遂将席间一番说话细细述知。道:「倘
明日着人来议婚求允,这怎么处?」夫人道:「原来如此。以后有人来说亲只推
说孩儿年幼,再过几年来说不迟。」说罢,也就不题。谁知这来应聘回家,将居
公子的相貌文才,席间礼仪细细述出,直听得这个爱妾心花俱开。说道:「老爷
千万替我作主,使我女孩儿结此姻缘,心愿足矣。」来应聘道:「我今日席间已
曾露意。只是他父亲绝不招架,欲待再说,殊为失体,故此后来只是吃酒。」爱
妾道:「他只不过一个穷官,你是风鲜,谁不愿巴结,何不明日再托一个势力之
人去说。他难道自不思忖,有个不肯附就的么?」来应聘道:「他虽是穷官,到
也立品,只是有些性子倔强,不顺人情的人。我只好慢慢托人宛转去说,再无不
成之理。」这才是:有女求佳婿,生男愿好逮。
谁知有圆缺,惹出许多愁。
居行简只因无子,祝夫人将掌珠小姐改了男装,自己哄骗自己,以乐家庭。
不料掌珠小姐自改了男装之后,渐次长成,行动举止,竟自认作男人,绝不露一
毫女子之态。又常认真诵读,就像要做秀才、中举、中进士,解会、状元拿得稳
稳的一般。父母见她聪明,只得由她情性。不期读到十二岁上,竟读得满腹文章,
一腔才思,向来从不见人,今又接见了来给事之后,来给事跟随的人一发传扬开
去,以致媒人日日到门讲求亲事。夫人只是极力推辞,说公子年迈幼小,不是议
亲时候,再过几年不迟,怎奈回了这家,那家又来,先前还是缙绅富室,后来俱
是当道显官,缠扰得无法可处。回又回他不得,应又应承不得,只终日含含糊糊,
担了许多愁肠干系。欲待对人说明了是个女儿,又因白己现立朝堂,日与士大夫
接见,一旦说明,岂不被人笑耻。欲要使掌珠仍改女装,深藏闺阁,使人慢慢的
透露出来,以绝众人求亲之念,因又想道:「这事如何使得?再若知道是个女儿,
有此才貌,一发来求的多了。你想长安子弟尽皆纨绔,半属富豪,哪一个可称坦
腹?」遂想来想去,一时竟想不出什么妙策以回众人。往往忧愁,又当不得来给
事托了王谦六,屡屡向居行简求亲。先前也回,无奈王谦六是在家中的先生,早
晚劝允,居型简一日忽想定了一个主意,来寻夫人商量,以应将来。只因这一商
量,有分教:人心险恶原无准,一日风波十二时。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怫意事尽成敌国奏陈情怜准还乡
词曰:郎才秀美都欣快,倩托良媒无懈。谁道眼空世界,辞却人人怪。祸应
急避须无怀,丹陛历陈年迈。归放无官松械,默默芥。调寄《桃源忆故人》话说
来给事,自从酒席间见了居公子是个粉妆玉琢,又(试问些古典,对答详明,见
其)才华锦秀,岂有不爱!又听了这首做父亲的入朝诗,遂在(他)同寅面前无
不时常夸说。又因当日席间曾说结为儿女亲家,心中十分拿稳。又托王谦六在内
撮合,料这事决无不成之理。谁知说来说去,居行简终是含糊,竟无半句许允之
意。来给事不是作了字来,就是着人来问王谦六。王谦六又不便裁答,只得因因
循循,似允不允的意思回他。来给事见不允亲事,心中甚是不悦。因请了王谦六
来,发话道:「可笑居年兄老来颠倒,这样不中抬举!我一个风宪当权,将一个
如花似玉的女儿与他结亲,有什辱没?有什不愿?他却如此推三阻四,不肯应承。
只消我寻些事故,提起笔尖,看他这个少卿可做得安稳不安稳!」王谦六听得甚
觉没趣,不便回言,只得连连告辞道:「小弟今日回去,若有好音,自当复命。」
别过回到馆中,因劝居行简说道:「老先生既有令郎公子,如此美貌文才,日后
自然要择名嫒贤淑以成佳偶。小弟闻得来老先生的这位小姐,虽是宠妾所生,也
会读书能文,甚得其父之所钟爱,不啻明珠。向来慎于择婿,留心已久。今见令
郎公子年相若,貌相当,实是一段良姻。他又苦苦来求,又且托小弟再三恳允,
而老先生决不许可。只不知老先生有何高见,而不允其请也?」居行简道:「嫡
出庶生何关轻重?大凡男女结亲,总同一理,无不慎重再三。小弟方才与拙荆商
量,说弟只此一子,又且赋性娇柔。今若一旦妄许,焉知其女将来果是贤慧?倘
或情性乖违,不能定准。所以古礼女子二十而嫁。况且小弟近见仕宦之家,往往
贵财慕势,一有男女即想联姻,及到后来不是富贵浮云,就是男顽女劣,有乖懿
行,甚至夫妇成仇,彼此怨恨父母误结此婚,往往有之。今日小儿年才十二,齿
发未齐,虽不能遵古礼男子三十而娶,亦必在二十上下之间,使男女成交之时,
审其贤良,观其四德,然后各因其材而使之婚配。所以古人有相女配夫,无不各
得其所。何必在可待之年,以误儿女终身?故此妨命。」王谦六道:「老先生议
论,实乃持正。但小弟想来,婚姻二字实有天意存焉。有强之不来,拂之不去。
若据小弟看来,这段婚姻大有天意。既有天意,老先生亦当准今略古。若只一味
拘循,未免不通于世。亦且仕途窄狭,时有风波,近闻吴家宰、钱司马、靳詹事
俱托人来求允,老先生一概谢却。倘能一一体贴老先生这般主见,自然无言。设
或有人不能相谅,若道老先生不屑与此辈联婚,恐堕恶道,后悔晚矣!依小弟愚
见,莫若允了一家,庶免物议。乞老先生与老夫人熟商为妙。」居行简听了这番
说话,想了一想,复又笑了一笑,寻些别事与王谦六闲谈了半晌,遂别了入内,
来寻夫人细细说知,道:「他们只知我恋此乌纱,以为荣贵,殊不知我弃掷有等
鸿毛。我今想来与夫人在京数年,俱在半百之外,家园祖业久已荒芜。况且主上
(虽是聪察,但)不理朝政,无奈奸佞滋生,边庭衅起,流寇纵横,吾恐将来便
有不测之患。我今何不趁此告老归家,以乐吾余年。亦且使女孩儿别寻佳婿,不
知夫人意下如何?」夫人听了,说道:「识时务者,吁为俊杰。老爷主见甚是有
理。」居行简主意已定,遂写了一道表章,五更入朝陈奏。本内奏的是:鸿胪少
卿居敬,谨奏陈情,乞骸归里,以彰恩恤事:臣闻幼学壮行,佐圣明而赞理,筋
衰力惫,乞仁主以休归。征于古,验于今,朝朝不乏;矜于老,恤其衰,代代有
人。是以臣心窃慕而景仰者也。臣今多年犬马,乞怜准恤之覃恩,时昔衔环,望
赐归骸之圣德。修其墓,葺其庐,冀生死以图安;耕其田,课其子,报君亲于有
待。茕茕之口,望帝阙以谢隆恩;孑孑孤身,瞻光天而祝圣寿。伏乞睿准行,不
胜特命之至。
天子看罢表章,准其所奏,着他致仕荣归。居行简领旨谢恩,回到衙中,即
行打点起身。早已有二三知己,闻了此信,俱来饯别。这些求亲不遂的,只要与
居行简为仇,忽听见他告老致仕,朝廷已准,一时没处下手,也只得罢了。居行
简先与王谦六作别,然后从从容容同着夫人、公子,带领仆妇离开了京师,一路
往南而来。此时居行简,一则离了是非险地,二乃夫妻儿女同归故乡,三来是告
老致仕荣归,不比降官,故此沿途俱有官员迎送,也觉十分高兴。一日在舡中无
事,与夫人商议道:「当日一时游戏,将掌珠女儿改了男装,是欲暂时(在闺阁)
往来娱日,不过以真作假之事。又因资性聪明,延师教诲,以假作真。谁知播满
长安。喜得是我早些见机,不致败露。不然贻笑京师,即欲致仕,也觉无颜。如
今离京已远,不日将到家中,莫若改了女装进门,免得后来又有话说。」公子听
了,笑说道:「孩儿改装,甚是容易。只是前日孩儿看见父亲本稿中,有耕田课
子,今若无子而归,岂不有欺诳之名!况且长安这番求亲的,未必安心宁息,只
怕将来还有其人。莫若依孩儿愚见,仍是男装到家。到家之后,料想不比京师,
慢慢改装。若是有人知男,即以宜男见之;若是有人知女,即以掌珠见之。一如
游龙变化,令人莫测端倪。不知父亲意下如何?」居行简听了,不禁大笑,对夫
人说道:「这般说来,岂非夫人有女,我亦有儿,到也风流蕴藉。目所未有之事,
有何不可!」大家说说笑笑,日在舟中,一路进发,不知不觉早已到了松江家中。
未免料理一番之后,甚觉清闲散诞。居行简自与一班昔日老友,常带小童携樽挈
榼,寻山问水,邀月赏花。且有一件心事不能摆脱,借此行游,往往在美少年中
时常留意,要与掌珠小姐择一佳婿。而目中所见所遇者,仅是外貌可观,及至试
问,胸中所学竟无所长。要寻一个才貌俱优者,绝不可得。居行简致仕来家不觉
将近一年,居公子已是十五岁了。
自从来家进门之后,绝迹不到中堂,却依旧男装。在后面花园中,有三间精
致书室,遂日日到内,无非涉猎诗文,讨论古今。忽一日间,看书困倦,遂掩了
书卷,凝神定目想了一想,不禁大笑起来。服侍(使女)听了,忙来问道:「公
子方才看了哪篇得意,这般喜欢?」公子又笑,说道:「好笑!我竟忘了本来面
目,只一味钻研穷究!朝中又不(开)科考较女才,何必终年矻矻,作老死牖下
计?岂不可笑!」内有个使女名唤素琴,因掌珠小姐男装出入书馆,要个书童服
侍,遂将她也改了男装,做个书童贴身服侍公子。公子喜她作事乖巧,说话灵变,
又且有些姿色,故此一刻少她不得,也就教识些字儿。却与公子同年,也是十五
岁。今听见公子说出笑的缘故,因接说道:「岂不闻阳春白雪,曲高和寡?老爷、
夫人当日教小姐改装公子,亦不过游戏一时。谁知习以为常,从师学业,不期小
姐赋性聪明,文才日誉,以致有女之家争相求偶。若不是老爷先见早归,是非得
免。今日回来,只宜改头换面,又不料仍是男装。我常听见诗经上说是:」窈窕
淑女,君子好逑[。如今小姐窈窕淑女也,非君子也。以小姐依旧男装而作君子,
如今回来喜得才名未播,倘或渐渐传开,亦如京师人来求偶,一时男装不可,女
扮不能,得毋男装以娶淑女耶?将欲辗转反侧,寤寐以求之子之于归耶?此素琴
之不可解也!况且近日闻得老爷玩水游山,暗暗为小姐觅寻佳婿,寻来访去,目
无一人。盖因老爷知小姐之才之貌直如白雪阳春,要寻一个阳春白雪的男儿与小
姐而咏河洲,绝不可得。岂不是曲高和寡之一意耳!若依素琴之见,莫若换装,
静字闺中,以俟君子。「掌珠听了,暗暗点头,因说道:」尔言亦是正理。我今
岂敢以有才自恃,如果有事,男装亦可,女束亦可。且过些时,再作商量。「正
是:有才自古必风流,才不风流非好逑。
若使今朝换装束,关关怎得近河洲?
掌珠小姐自此以后,也就不似当日手不释卷的涉览。因见园中花不灿烂、树
不扶疏、山不嵯峨、水不曲折,遂终日在园中着仆妇栽名花、植嫩柳。又使人寻
了惯叠假山之人来收抬点缀,竟将这座花园布置得花团锦簇的一般,居行简与夫
人见了甚是欢喜。夫人见掌珠渐次长成,亦时常劝她改装,习些女红针黹。掌珠
只得遵依母命归到绣阁中,更了女装学习。你想一个才色聪明的女子,有什难学
的事?不消几月,早已学成。忽一日,管门的家人传进一封书来,封函牢固。居
行简接了,慢慢拆开看去,其见上面写的是:久违师范,只缘阻隔河山;未报深
恩,盖为阶梯相左。迩时复命得瞻紫阙,又适老师台予致荣归,徒然念切,形诸
寤寐矣。新膺简擢,试士南都。吴郡文才,冠于诸国。自惭目无犀照,难操月旦
之妍媸;识不充盈,奚任丹黄而甲乙。所幸出之门墙,蕴之有素。靡不矢公,而
负老师台之教育深恩耳!(因思)庭前玉树,久已名播京师;膝下神驹,定使飞
扬霄汉。意欲攀援以展愚忱,不尽欲言,下车面悉。门生吴志顿首百拜。
这吴志,字本怀。当时居行简在湖广荆州府做刑厅时,分房入帘,看了吴志
的文字,十分得意。呈上主考,主考嫌他文字纤巧,不肯中他,居行简极力苦求。
主考见他秉公,只得依允中了。(吴志中了举人,方晓得深亏房师居行简之力,)
拜见之日,称为恩师。隔了几科,又成进士,遂选了陕西咸阳县知县,屡坠外任。
只因彼此升迁,再不能够相会。今值任满进京,满拟师生聚首,又谁知居行简已
经告老归家。细访告致缘故,方知为谢绝求婚,致于当事,所以归家。吴志在京
遭际,特点了江南提督学院美差,他就十分欢喜道:「恩师有子,正报恩日也!」
遂不等到任,先着人来下书。居行简看罢,忧喜相半。吩咐家人道:「好好管待
来人一饭。说我老爷不及回书,等吴老爷到任时相会罢。」说完,将来书来见夫
人,说知书中来意,道:「这怎么处?我又并无子息,谁人去考?空负他一段美
情!」夫人道:「没人应考,只消写字回他。就不回他,到了考时,没人进院,
他也罢了。」居行简听了,绉眉顿足道:「妳还不知书中的意思,自因掌珠自幼
男装,知我有后,又且他在京中知我致仕,皆为辞婚,有触当事。故此知我有子,
正在求名之际,着人先下此书,叫我儿子应考。今无人应考,也可支吾。倘他来
见我,一个师生来后,必请师母相见,又必请师弟相见,那时又怎么处?」夫人
听了,笑说道:「这有什难处的事?他若要相见,少不得还是掌珠会他一面罢了。」
居行简道:「会他也还容易,只怕会面之后,又生别端,亦非美事。」夫人道:
「他虽是我处宗师,却无干涉。况且又是你的受恩门生,就有什事,他也为你周
全,何必忧疑?」掌珠在旁听了,笑说道:「父亲、母亲俱不必为孩儿思虑。据
孩儿的主意,且到临时孩儿自有作用,今日且不必细说。」居行简道:「孩儿临
时固有妙用,但我正在忧疑,何必隐讳,妳今可快快说来,使我放心也好。」掌
珠因而说说笑笑的说将出来。只因这席话,有分教:说来尽是消愁语,始信婵娟
可作儿。
不知她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底里难窥真色相泛常谁识假儒巾
词曰:尽认宜男,衡文校士,恰值来南。为念前恩,修函先生,欣照须参。
通今博古沉酣,笔到处,纵横妙谭。宫墙高揭,无愧无惭。调寄《柳梢青》话说
居行简见了来书,忧疑未决。却是掌珠小姐说临时自有妙用。居行简再三问她是
何妙用,掌珠小姐道:「吴世兄此来,胸中已有成竹,来时不可不见。孩儿若不
见他,岂不将父母十五年有子之名,竟成虚话?既见之后,必须应考。倘能侥幸,
做个秀才,也不负他报父亲昔日之恩。」居行简与夫人听了,不等她说完,连忙
说道:「孩儿妳怎么考得?在他手中不是侥幸,莫说孩儿有才,便就是略有可观,
或者不及完篇,少不得他为妳周全,必定高高放出。孩儿不想一个秀才,也是朝
廷名器,关系重大,岂容女子擅窃之理?若是做了秀才,定有一班同案以及先进
互相往来,不是以文会友,就是以友辅仁。那时推之不去,却之招尤,这怎么做
得?」掌珠小姐道:「正为人所不能行,孩儿独能行之,才是奇事。若虑做了秀
才,怕人缠扰,只消使人递了一张游学文书,在家总不见人,从此换了女装,静
俟闺中,岂不先受了一番荣华。」居行简同夫人直听得心花俱开,笑说道:「孩
儿此见,一如蛟龙变化,首尾莫可测度。」大家说说笑笑以待宗师到任不题。正
是:盈盈闺秀正鲜妍,且又才高性有天。
若不恃才还逞逞,暗香何得有人传。
过不多时,吴宗师早已到任。到任之后,即来拜谒。果然拜见了居行简,即
请拜见师母并世弟。见过之后,因他是个衡文之职,恐生外议,不便款待,因而
自去。吴宗师回到衙中,因是岁考,按临各府州处。又过多时,有文书到苏松二
府,先考苏州,后考松江。少不得先从县考。居公子是宦家公子,进考时随身带
了素琴服侍。题目到手,即举笔濡毫,不假思索,因而县府俱已取居公子为第一
名。不日宗师按临昆山,调考两处生童。居行简只得同了公子,带了仆从到昆山
寻个寓所。公子这番不便带人进院。到了进考这日,备了一乘小轿,从五鼓先抬
进辕门安歇,居公子坐在轿中等候点名。(候)不一会,早已放炮开门。居行简
久已嘱托教官护庇公子进考。这教官见已开门,从县府一起起报名,应声鱼贯而
入。点到松江,教官即走到居公子轿边,请公子出来,一同入院,故此井无一人
敢来搜检。又引公子坐入号房,等了多时,题目方才到手。果是才高三峡,一泻
千里。不到两三个时辰,早已做完。欲待交卷,却见并无一人做完,只得坐在房
中。直坐到下午,方才看见有人上堂交纳卷子。此时宗师已退入在内,堂上无人。
公子看在眼中,道:「他若出来,反有不便。」遂将卷子走上堂来,置放案间。
正值开门,随众而出。到了辕门口,轿夫连忙迎接,公子坐轿回寓。居行简看见
公子出场回来,无限欢喜。着人收拾,连夜下船回家等待消息。这吴宗师看了居
公子的文字,竟如美女簪花,鲜妍秀色,深合己意,不胜击节道:「果是名不虚
传,长安久誉!怪不得府县取他为案首。既是府县取他案首,我又有何嫌疑?亦
以案首取之。」过不一日,发出红案,竟是第一名居宜男。有人来报喜,居行简
一一打发而去。居夫人使人置备了一副极齐整的儒巾、蓝衫,等候送学。到了送
学这日,官家行事不同,厅堂结彩,侍从多人将居公子打扮的风风流流而下学。
下学之后,一路迎来,直看得满街塞巷的男男女女,无不啧啧称赞居家公子,好
一个风流美少年。你道居公子一路迎来,怎生好看?只见:面如傅粉,头发齐眉,
一顶儒巾笼总角;唇若朱丹,身材俊逸,一领蓝衫(遮盖体。巾插)银花光耀。
衫披锦绣成双。坐下白马金鞍,覆罩黄罗深伞。人人喝采,潘安出世好儿郎;个
个称奇,西子重生如处女。
居公子坐在马上,一路迎来。见见人俱喝采,昂昂然右扬鞭,左绾缰的东瞻
西盼,越显得风流俊逸。竟有个看杀潘安,想杀卫玠,被人拥拥挤挤,拦住了马
头不肯放行。还有那些宦家富室的门口,重帘之内,夫人、小姐见了这般似美女
的一个小秀才,恐他容易走了过去,叫使女、仆妇出来拦住马头,不容他径去,
定要多看一会方才放行。居公子见帘内俱是妇女,越卖弄精神。手勒丝缰,斜翘
两镫,两眼注目,射入帘中,两边观看。一时就哄得这些夫人,小姐,以及妇女
各笑嘻嘻,启帘争看。内有年纪老成的,恨不得扯她下马,搂入怀中叫声儿子;
内有年纪与她相仿的,恨不得一时凑合拢来,成了夫妇。就闹得松江城里城外,
这些乡绅富室,各着人来拦路邀截,要看居公子的标致。居家的跟随人役,又不
好变脸呵斥,只得由他截去。先前还是顺路,到了后来,不是顺路,也来邀截。
家人们怎肯依他,两下吵吵嚷嚷,这边不肯去,那边又不肯放。公子在马上暗笑
不止。只得说道:「索性做个人情,不可偏了一边,由他去看罢了。」那边家人
听见居公子肯去,就来笼着马头,引到自家门首帘下,帘内的夫人、小姐竟看一
回才肯放行。故此耽耽搁搁直到一更之后,方得到家。此时家中厅堂结彩,鼓瑟
吹笙,肆筵排席。居行简同居公子先拜谢了天地、宗亲,然后与夫人坐下,受了
八拜之礼。拜完,居公子推说辛苦了一日,不能饮酒,告辞入内。居行简自同贺
喜的亲友饮酒,搬演戏文,欢饮终宵。居公子入内,将路上邀截看看的光景与母
亲细细说述,各笑一番不题。正是:善戏谑兮岂是谑,多才必定逞奇才。
如若认真迂而腐,迂腐之人何有哉!
这番举动,果是有女之家,打听得居公子尚未有亲,俱央人说合。居行简又
只得极力苦辞,说公子年还幼小,况且有志,必得中了进士,才肯议亲。无奈愈
辞愈有。又是一班新进的秀才,来约居公子去谢宗师,居行简欲要回他不去,掌
珠道:「若以宗师为父亲的门生,孩儿不去亦可。今以孩儿为宗师的门生,似乎
要去。况且孩儿案首,为诸生之领袖,岂有不去之理!」居行简听了,点头许允。
只得同公子与一班新秀才来。到这一日,居公子与众秀才,各穿戴了儒巾儒服,
当堂拜见。拜见完,宗师发放了诸生出去,独留居公子到后堂小酌。因请罪道:
「愚兄今日荣幸,皆受尊公老师台之恩,以至如此。适才贤弟与众生员,在公堂
之上同行拜谢,使愚兄心有不安,贤弟似乎多赘矣!」
居公子听了,连连打恭说道:「老世兄与家严昔日之师生,小弟与老世兄亦
今日之师生,焉敢缺典。」说罢,饮酒间讲论些文字、古今典谟,甚是雅饬。宗
师笑(问)道:「(愚兄在京时,闻得尊翁老师台为贤弟辞婚。只)不知贤弟近
日可曾有聘定否?」居公子道:「家严只因愚弟有执意欲得成名之后,议亲不迟,
故此尚然有待。」宗师道:「此乃贤弟志士所为。异日走马春风,看花上苑,少
什么金屋阿娇!只不知谁家有福,以作燕燕于飞也!」两人说说笑笑饮够多时,
居公子再三辞行。宗师不能相强,只得起身相送大门之外。居公子同了素琴走出
辕门外来,忽见一个秀美少年翩翩迎面而来,两下彼此注目而视,一时不便交言,
各将手拱一拱,各自走开。居公子走得远了,方回头看少年。还立在那里,有徘
徊不忍欲去之态。居公子因对素琴说道:「谁知世间也有这般一个美步年在我眼
中经过。」素琴道:「果然生得神清秀美,丰韵飘然。据我素琴看来,到也与公
子可以并驱中原。」居公子一面走,一面又说道:「不知谁氏之子,只怕徒具外
观,胸中无学,亦不足取也!」素琴正欲讲谈,早已有家人来接公子。公子坐入
轿中,到了寓处。次日同父亲回家不题。正是:各抱奇姿各抱才,忽然相遇费疑
猜。
乍喜乍惊还脉脉,勾勾引引到家来。
却说居公子别过了宗师,路上遇着这少年,你道是谁?原来是嘉兴府秀水县
人,姓许,名汝器,字瑚琏。因幕唐伯虎风流倜傥,遂又别号绣虎。却是世代簪
缨。他父亲也是有名之人。(这许绣虎自幼)资格不凡,读书过目能诵。十二岁
就进了一个秀才,(他就看)得功名,有若探囊拾芥。不期进学之后,不上半年,
丁了父艰,又不到一年丧母。他因双亲连丧,祖父遗业原不丰厚,故此家业渐替,
也不在他心上,他只读他的书。除了读书做文之外,毫无所长。亏得有个族叔许
璜,字近是,在京做官,常有所赠。又得家中一个真诚仆妇,故此薪水灯火之费
不致经心,得以安心守制苦读。苦读些时,因在制中,功名尚早。一日读书闲暇,
因想道:「当今士子,只不过熟习时文,相沿??(抄)袭,已成陋规。功名到
手,即便弃掷。即有一二锦绣文章,亦不过鉴赏一时,无有实际。怎得有才如班
马,诗成李杜,字字敲金戛玉,令人吟咏,口颊生香!我今在守制之年,何不博
学以取名。奈何拘拘然束缚胸襟,于八股中去求生活,何其愚也!且我文章,奚
往了然,有何可读。再若读去,若读成了一个不迂即腐,不通世务之人,那时想
法救精,便觉繁难了。」自此以后,(想定了主)只博览群书,讨研古典,以及
诗赋、诸子百家之言,无不潜心领略矣。许绣虎资性既高,又肯勤读,何患无成。
到了十六岁上,竟学成了一个博古通今之士。又且自小生得眉清目秀,亭亭皎皎。
到了如今,一发长成得美如冠玉。况且胸中学问充足,自然而然不觉的晬于面,
盎于背,而英华发现于外矣,竟是个风风流流的美少年。但他父丧虽已三年满,
母丧也是三年,二服以来已是六载矣。(故此向来不留心领略)与人交际,如遇
要事方肯出(门一)走,(事毕)即便归家。在家中竟如处女的一般。每日间嘲
风咏月,遇景题诗,兴怀作赋而已。不觉又是三年,已是十八岁上,服满,方才
出门行走,拜见学师,烦他出文书到宗师处起服。这年正值岁考,竟考了一等第
一名。宗师发落时,不胜施旌。旌奖之后,不要说同学的朋友,不是赞他文章古
秀,就是称他诗才擅美,无一不来交好。只是这番称赞,就歆动了城内城外,乡
绅富室有女之家,无不羡他少年貌美,要招他为婿。俱托人来说亲,俱各夸张,
不是张府上小姐仪容绝世,就说李财主家姑娘容貌无双,终日走来缠缠扰扰。这
许绣虎一概不肯应允。又被一班慕他才名的,不是今日来求题诗,便就明日坐着
索赋。这个打发去,那个又来相求。终日绵缠,手不离笔。喜得他诗文敏捷,送
来笺纸、扇头,举笔诗成,限韵即成,故此不致堆积。这还是腹中所有,易于许
人。
最苦的是婚姻一事,往往被人缠扰得无计可回。即使回了张黄李赵,又有吕
蔡陶姜来问信,只弄得许绣虎青黄无主,黑白难分。欲就了这家,又恐此女虽有
姿色,未必多才,岂是我许绣虎之好合;欲待允了那家,又恐怕其人之女,虽是
有才,未必便称佳丽。终日只是含含糊糊,又且不便与人说知心迹。无奈这些做
媒的人,俱是受了女家的嘱托,一早一晚的来走动,许绣虎甚不耐烦。口枯且又
琐,极力俱辞。到了后来,这些女家见他东也不允,西也不就,恐怕媒人口舌笨
拙不善言辞,只得另又托嘱乡坤家寻了乡绅,财主寻了财主,秀才寻了秀才,俱
来说亲求允。许绣虎终日迎送不暇,十分愁苦。一日梳洗对镜照了一番,不觉暗
笑起来,道:「从来人以貌美为佳。不意今日我许绣虎反以貌美受累,岂不是件
从古未闻未有的事,岂不可笑?」梳发未完,老仆走来说道:「有一位冯老爷来
拜相公,坐在厅上立等。」许绣虎问道:「哪一位冯老爷,他来为什缘故?」老
家人笑嘻嘻,不知说出什么话来。只因这一说出,有分教:安排陷阱牢鹦鹉,得
开金锁脱蛟龙。
不知后事端的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憨公子为妹婚寻人立逼美秀才苦推辞受尽肮脏
词曰:韫椟才高,青年貌美,久着时髦。愿结求婚,央媒月老,招赘儿曹。
甜言逆耳徒劳,魆地里、安排虎牢。关禁煎熬,憨呆狂且,潜奔生逃。调寄《柳
梢青》话说许绣虎听见老家人说是冯主事(来拜访,知他必无别事,毕竟)是哪
一家烦他来与相公做媒的。许绣虎道:「原来是他。」速忙将衣巾整齐,出厅相
见,道:「小侄不幸严慈俱背,读书不出户庭者六载余年。(有失问候。)今虽
服满,尚未(趋承)问候年伯,不意年伯反赐辱临,侄罪多矣!」冯日敬道:
「我记令先尊(年兄)在日,贤侄尚在髫龄,已知贤侄必非凡品。光阴瞬息,已
经六载,今观贤侄伟然一丈夫矣,深为可喜。老夫今日之来,非为别事,(只因)
受了来大冢宰之命与贤侄为媒。这来大冢宰,近日告假在家。有位千金小姐,
(姿色之美,不待老夫言述。只因为父者过于溺爱,不免慎择东床,一时未得佳
美之婿,所以这位小姐盈盈)二八,(尚然待字深闺)。不意近日(大冢宰忽有
所)闻,(而)知贤侄才(情高卓,容)貌不群,实可称东床坦腹。前已托人来
说,贤侄一例推却。未知何意?因想来人或者言语未周,或者未堪郑重。因知老
夫与贤侄世交(通好),故(此)特命老夫亲(自)来(厅)作伐。(必能善为
我言,因而受托)。乞贤侄允从。(一则不负冢宰殷殷择婿之初心,二则无辜老
夫执操柯斧之意。)」许绣虎听,连连打恭道:「小(年)侄赋性愚鲁(而且钝),
又兼家寒,向蒙诸位簪缨,通家旧谊,往往议结姻亲?(年)小侄非不愿纳,但
心固有志也。尝思天下美(貌)女(子,)何处不有,才(智之)女,亦何地而
无?若貌无沉鱼落雁之佳,才无咏絮之雅,小侄不取也!必待才貌兼全,能与小
侄之才旗鼓相当,你吟我咏,才是小侄的佳偶。况且男子之娶妇,与女子之嫁夫,
若无定见,一有所失,终身怀恨,悔莫大矣。(负大冢宰殷殷择婿之意,为人之
所才夺也,)还望老年伯善为我辞之。」冯日敬听了,不觉(的哈哈)大笑道:
「我只道贤侄具此青年秀美,必要谈吐凌云,襟怀俊逸。不意贤侄(幼失双亲,
且少义方之训,)竟成了一个迂腐木雕,不通时务之论。(乌呼可也?)你说沉
鱼落雁,(避月羞花),此不过赞美之词,以比美貌之女。你说咏絮之才,亦不
过诗坛中,以赞美之称。所云尽信书,不如无书之谓,何而贤侄执此以为定论?
吾未见其人也!莫怪老夫言过于激,若依贤侄这般见识,错过好事姻缘,将来老
大徒伤悲耳,还宜允了这头亲事才是。(万万不可错过,失此良姻。)况且这来
大冢宰,现任当朝一品,求婚于汝,不为辱没。亦且将来富贵功名,何须力求!」
许绣虎听了,(只得)也笑(了一笑,说)道:「老年伯见教的极是,无奈士固
有志,不可夺也!」冯日敬见他不从,只得起身别去。(正是:)
炎炎赫赫做高官,为女求婚有什难。
谁道儿郎坚执意,推三阻四万千般。
许绣虎送(了冯主司)出门,自己回到书房(来。想清早起被他缠了半)日,
(又)被他抢白了一场,好不气闷。直到午后,方才气平,道:「我有如是之丰
姿,必不肯等闲弃掷,断送于村姬嫫母之手。只是方才此老劝我不可错过,老大
伤悲,倒也是正理之言。但不知此女果是何如?」因想了半晌,道:「岂有此理!
从来天生万物,各有匹偶。今既付我如是之才、如斯之美、又岂肯使我有鳏在下?
亦必生有一才美之女,以作(蒹葭)好合。(苟无才美之女与我而终其身,岂非
天之所赋为虚也)我今须拿定主意,万不可被人摇惑。」忽又想道:「我生于斯、
长于斯,数年以来,为何不曾见、不曾闻有什么奇才异色之女子(有只字流传。
他方才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倒也说得有些道理。)难道生于古,独不生于今乎!」
因又想道:「必无此理。我今守制六年,出门甚少。况且一水一洼之地,又无山
川之毓秀,岂有(沉鱼落雁,避月羞花)之女子?我想遍天下之大,必然有才貌
兼全的女子也!还是我不曾广见广闻,若果能广见广闻,而于此留心寻访,必有
一番奇遇,也不可知。不要被这老儿挫吾志可也。」遂依旧回绝媒人不题。正是:
姻缘自古前生定,若是今生便可为。
不是推三并阻四,怎能得见美于斯。
再说冯主事,见他不允亲事,心中不悦。遂(一径)来见大冢宰,将许绣虎
辞婚,固执不从,细细述知。道:「不是晚生不善辞令,大都此子无福,有违盛
意。」冢宰听了,笑道:「婚姻之事,固不可强为,亦非一言而决。明日有友人
相约游览西湖,等我回来再处。」来公子在旁听了,忿忿不平道:「小畜生!这
样可恶,不中抬举,藐视我父亲(大人)!怎见我妹子便是无才?(便是)无貌?
休讨得我公子性发。从便从,不从写个帖子与学院,革他的衣巾,他也没处叫苦。」
冯主事道:「公子不必性急。既是令尊大人友约游湖,且等回来再作商量。」说
毕,别去。当不得这来公子使公子性儿,(听)见不允(他)妹子(的)亲事,
心中(十分)懊恼。遂暗暗算计一番,道:「我今只消如此这般,不怕他走上天
去。」遂(悄悄)吩咐家人,等老爷(起)身后行事。过不两日,来大冢宰出门
去了。这些家人奉公子之命,无不尽心打听。分散在许家左右,访察他的动静。
不期一日,许绣虎因母舅寿诞,(叫老仆备了礼物,)从清晨出门去拜(了母舅
的)寿,母舅留他吃一日酒,至傍晚方才(辞别)回家。行至途中,忽有三四十
青衣的人,走近前来搀搀扶扶的说道:「今日许相公不在家中,我等寻了一日,
却在此处相逢,快走一步,免得我家相公等久。」此时许绣虎(虽不十分沉)醉,
(却也酣酣然有些醉态),只觉两眼蒙眬(的)问道:「今日是我出门拜寿才回,
汝家相公是哪一位?(叫你们)寻我做什事?」青衣人道:「小人等奉了相公之
命,来请公子到家做些诗文。」许绣虎道:「此时天色晚了,我要回家歇息,明
日到你家做罢!」众人道:「这个使不得。若请不去,就是连累我们受责。」一
面说,一面扶拥着而走。许绣虎道:「请做诗文,绝妙好事,我也不好辞。你家
相公,端的是谁?若是俗人,我就不去了。」众人道:「我家相公是个文人,到
那里相见便知。」说罢,不由许绣虎的脚步做主,各自用手搀扶,却扶走到一座
大楼高峻、房舍连云,一个大人家的门首。许绣虎见了,心中(却是)明白,遂
立足道:「着哪个人去报知主人,可出来迎接(才是)。」众人道:「晚间不须
迎接,且到厅中迎接不迟。」说罢,又搀扶着许绣虎入到中堂,转入后厅,又进
耳房,又出夹道,弯弯曲曲,(逶逶迤迤,)一重重,一进进,不知走过了多少
厅堂廊庑,然后到一小室中来,已有灯光明照。虽不是精致书室,却也有儿幅歪
斜诗画,数卷残书。再看那厢,有纸帐梅花,竹床半榻。许绣虎看了,想主人必
是个俗物,我回去罢。遂回(过)头要问众人,早已不知去向。忙寻旧路,走到
门边,竟关锁得无路可出。不胜恼怒,道:「这些奴才,是何缘故将我诱哄到此,
意欲何为?」只急得(甚是)没法。急了一会道:「来路关锁,必有后路可出。」
只得走入小室中,要寻后路,将灯四下照着,但见周围粉墙高有数丈,插翅也不
能飞出,急得酒气全无,暗想道:「请我来做诗文,是文人韵事,怎么(着人)
这般恶请?我记得先前进来,是个门第人家。今又如此深房邃生将我关禁,难道
怕我逃走了不成?」(又想道:「着人请我是真。恰好我今日不在家,这几个家
人遇见了我,遂自一径请来,倘或主人此时已入梦乡,不便相见,家人们不知道
理,怕我走去,我将关闭在此。」)正想未完,忽听见里面(一)众人声音。西
壁厢开了一扇小门,有十数人点了灯火,(簇)拥着一个人走来。许绣虎忙抬头
将他观看,你道这人如何模样?只见他:一脸糟粕气,满腹势豪矜。头上飘巾歪
戴,身穿鹤氅披风。(一双近视眼,对面不分你我,两肩斜亸侧,横行岂识高低。)
吐语出言,嘴上白沫乱滚;摇头侧颈,周身摆踱轻狂。人人尽道呆公子,个个称
他似丑驴。
这个人跨入门来,见了许绣虎,拍手呵笑道:「果然好个小许!」遂将两手
做了一个手势道:「竟可以如此这般。怪不得我家令尊日日想他,要将我妹子做
个牵头,要他入赘。」说完,将手笼着两只大袖,一顿摆踱。许绣虎见他出言无
状,大怒喝道:「何物狂奴,作此丑态?」那公子道:「呀(呀)!小许,我实
对你说,(谁人不晓得)我是来大冢宰的大公子,恩萌(世袭)锦衣卫,将来做
官。你若与我妹子做成了(这头)亲事,你就在我家,吃我的饭、穿我的衣,我
就与你如此这般,也不叫你为难。」许绣虎听了,方晓得就是冯主事说的(这头)
亲事,不肯应允,着人哄来。遂十分恼怒道:「我是文人才子,岂可与你一般见
识,快着人送我回去,万事俱休!若使令尊翁(老先生)闻知,反为不美!」公
子道:「(暂与你个榧子儿吃。)我家老官实要招你为婿,你为什么(推三阻四)
不肯应允?我今日趁我家老官儿不在家中,(略施小计)着人将你骗到此地,
(我实对你说吧,)快快应承我妹子的亲事(便罢,若不应承,只叫你来得去不
得。)你(说你是什么)文人才子,(难道我来公子六爷不是)文人(才子)?
你说你是个才子,(可)家(里)有几个元宝在?料想(你)不如我家,堆着整
千整万个(大锭的)元宝!你若不信,我领你到库房去看看。你难道不晓得,单
才不如实有财的么?」许绣虎见他一味胡言,只气得无法,(恼怒)喝道:「丑
驴!你(令尊翁为女)招婿,也要人情愿。(你)怎么(歪缠)设计,哄人来家,
岂不可耻可笑!」公子也喝道:「你怎敢将人比畜,叫我丑驴!我做公子的人,
海量宽宏,不与你计较。又且爱你的标致,日后还要与你(如此这般)做个龙阳
君哩!」许绣虎大怒道:「我是黉门秀士,你怎敢毁辱斯文!」公子道:「啐!
莫说你是秀才,你不晓得吏部堂上坐的那老官儿是谁?就是(公子大爷)我的亲
亲的父亲!天下各省(府州县)大小官员,不知在他手里降迁谪调了多少,希罕
你这样穷酸饿鬼,(读千字文,百家姓,之乎者也矣焉你这等)放屁的秀才!
(只当得我公子大爷的孙子的的孙子哩。)你如今允了亲事便罢,再不应承,只
消关锁在此,饿你半年六个月,不怕你不做穷酸饿鬼了。今夜同你说话,觉动了
心火,要入内去吃酒,睡妇人了!」说罢,吩咐家人锁门,遂一哄而去。
许绣虎直气得手足冰冷,浑身动弹不得。(见他去)了半晌,渐渐回过气来,
大骂畜生丑驴。骂了一会,因想道:「我今被他锁禁在此,你看四围一似铁壁铜
墙,怎得出去?岂不将我性命断送在此!不如等他再来,且应承他妹子亲事再处。」
又想道:「如何使得!这样丑驴,怎得有好妹子?我若失口允许,倘或勒逼成亲,
叫我许绣虎与丑女子作合,如入万丈污泥,如死的一般,(倒不如寻死,还是清
洁男人。」忽又想道:「我许绣虎是顶天立地奇男子,然如何寻短见,)莫若等
他再来,一把扭住与他拚命。不怕他不送我回去!」想定了主意,等了多时,早
有人开门出来。只因这番出来的人,有分教:休言施德无人报,始信今朝恩报恩。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避风波鸿飞天壤两无意割肚牵肠
词曰:风雅仪容天赋成,自然好合不虚生。若还强逼似无情。人世岂无同我
并,蜗居焉识产奇英。今朝得见那惜惺惺。调寄《浣溪沙》话说许绣虎,被来公
子(黑夜)锁禁密室,(又受了一番恶待)进退无路,要拼性命,以待其来。忽
听有人(说话,待)开门出来,正欲上前去扭,却见是个妇人,手执灯火,后随
一个男人。连忙立住。你道这妇人为什么来开门?只因公子与许绣虎说了许多呆
话,内有个家人服侍公子入内,回到自己房中嘻笑不止。其妻子问道:「你今日
跟随公子做了什事,这般快活,笑个不止?」家人遂将这些缘故说知。妻子道:
「这许相公,可是许举人家的大相公?」家人道:「正是他。(果然这许相公)
生得人物俊秀,(怪不得)老爷要招他为婿,他却不肯。公子恼他,着人捉来关
在后厅小室中。他若再不见机,(惹了公子呆性起),就要绝他饮食。」妻子着
惊道:「这是我恩人的儿子,我若不设法救他(出去),就是忘恩了!」家人问
道:「他与妳有什恩处?」妻子道:「当年我父亲欠了钱粮,追逼无偿,将我卖
与过客。彼时父女分离,难割难舍之际,亏得许举人见了,将银赎我回家,这
(日)才与你做了夫妻,(生儿养女,)岂不是我恩人之子?快快同我救他出去,
免遭毒手。」家人道:「原来如此。(知恩报恩,实是好事,)妳如今虽要救他,
也无处可救,只好稍停,取个巧儿救他罢。」妻子着急道:「若到明日要救,也
不能了!」家人道:「这怎么说?」妻子道:「这呆公子,明日见他不从,一时
发起呆气,叫几个恶管家一顿处死,他倚着老爷的势焰,哪个敢与他作对?要救
他须在此时。」家人道:「公子方才将门紧锁,钥匙带去,(方才入内,)怎么
放得?就是放去,日后查究起来,妳、我岂不受累!」妻子道:「我今报知夫人
救他。」说罢,连忙去见夫人,将事细细说述。夫人听了,大惊道:「这呆畜生,
怎敢如此胡为!就是你父亲要将妹子结亲,只可央媒说合,怎么强逼关禁?喜得
妳来报知,快同我去放他!」到了门前,没有钥匙,不得开入。遂叫这妇人到小
姐房中取了许多钥匙来,却喜内中有个凑巧,得开而入。许绣虎正要上前拚命,
忽见是个妇人,连忙立住道:「妳这妇人来做什么?」那妇人道:「我是来救相
公。此时不必细问,快同我夫妇出去!」许绣虎听了,连忙同出。又听见黑影里
叫声「袁德,好好送许相公到家」。袁德应诺,夫妻各持灯火一路开门出来。袁
德先去与管门的说明了夫人之命,方得一同走出。许绣虎在路问明,方知他夫妇
报恩。又难得夫人晓得大体,好生感激。到了家中,打发袁德回去(,然后坐定
歇息)。此时天色渐明,因吩咐老仆道:「我今概不会客。若有人来,只说我远
出未归。」因而寻睡,直睡到下午,方才起来。想着夜来的事,不觉忿恨道:
「无端受此凌辱,我今要与他作对也不难,只怕到(那)其间官官相护,一时分
辨不出。又且这个憨狂无耻的人,与他计较反为有辱。只可笑来冢宰,有了女儿
嫁不出人来,定要寻我。我今虽得救援而归,只怕其心不死。若在家避患,岂是
常法?」想了半晌,想不出什么法儿来,只得吩咐老仆妇收拾酒肴,不时送到面
前,摆列桌上。许绣虎遂(推开了两扇纱窗,此时秋深时候,一园秋色,红黄白
紫,俱开得烂漫,芬芳可爱,遂)把酒自酌自饮,以消积闷。饮到半酣,不觉闷
积难消(,有若如慕如泣,自嗟自怨起来)。因想道:「我许绣虎自失双亲以来,
外无所恃,内无所怙,使我风木余悲,有欲养不能之恨,岂不虚生了一十八年。
今虽叨列宫墙,每以才华自负。因想古来有才美淑媛之称,私心景仰,(不意竟
不可得。即或有之,我许绣虎亦无处寻消问息,岂不使我空怀求偶之心,徒作天
姝之想?迩年以来,执柯者有人,作合者有人,若以俗情论之,岂无佳丽,岂乏
奇葩?而与我宜室宜家,以终其身。奈何)欲得佳丽而(自负)坚意拒人。不意
昨日受了来公子之憨呆,(今后如来公子之憨呆者谅亦不少,倘或又如此)恃蛮
使(呆)势强逼成婚。莫说其女(不能)有才有貌,即使才貌俱全,而与此辈为
俦,辱莫大焉。我今细细想来,前日冯年伯(这番)话,亦似有理。虽如此说,
然亦不可尽信,而惑我初心。亦不可不信,而操其守。我今有个主意,不必定求
如何(羞花闭月,枫落吴江之)奇才异貌,只要与我(年相若、)才相配、貌相
当,不致枋榆白豕之诮足矣。(奈何作此高远难行之事,尚乏苹苹藏繁,有虚中
馈)!」忽又思道:「我(今在镜中,不能鉴形于外,奈何形虽不陋,才非劣剪,
既是这些)有女之家,思寻美才郎以作配偶。我岂不择才美之妇而为好合,得毋
自弃自堕,而失初心之不有求也!」因又想道:「有美才郎,还可易见易闻,至
于才美之妇,生长深闺,若使吐露才华,香奁佳咏,流炙人口,还可易闻,留心
寻访。至于美丑妍媸,怎能得窥半面,以作寤寐反侧之想,必然难得。此所谓徒
怀吾志,只好老死丘山,勿作蒹葭钟鼓之音。」偶然间想到此际,不觉长叹数声,
泪澘两颊(,暗泣了半晌)。忽又想道:「我许绣虎向日聪明,如何一旦痴呆至
此。我今想来,既无父母定省,又无家室牵挂,何苦恋此烂头巾、破蓝衫,在此
浇薄一隅之地,以寻生活?何可惜也!古云:燕赵多佳人,我今叔父在京,常有
字来要我进京相聚。我今何不趁此使人到学中递一张游学文书,将这家计交付老
仆看管。我只带了小芳跟随,以作四海求凰之念。倘能侥幸,也不可知。」想定
了主意,方觉欢然。正是:方寸之中千万想,想无头绪费疑思。
想到万千终有得,方知多想有便宜。
次日许绣虎写(就)了一张游学文书,叫老仆到学师处批准了来家,遂料理
一番,带了小芳起身。他这出门,原无定准,故此在路行止自如,有若天外冥鸿,
不为世俗所羁。路上有花看花,遇景玩景。但目中所见者,无非窃脂粉以增容,
藉绫罗而饰丑。要求其洗尽铅华,天然娇媚,竟不一见。行到苏州府来,因知苏
州府乃文人繁华之所,少不得要物色一番。遂寻寓处,终日带了小芳到那名胜的
所在,无不领略。就是幽僻曲往,也要留心。一日闲步入城,寻访吴王旧迹,遂
到锦帆泾、百花洲而来。一路闲行闲玩,亦只不过有其旧名而已,并无可观(可
游)之处。行到学院衙前,(得知苏州府学是范文正公的宅基,相传当时有一异
人对范文正公说道:「这块宅基乃是一府的龙脉。住居于此,子孙科甲绵绵,直
可天地不朽。」范文正公道:「日后子孙贤,富贵自有,子孙不贤,而占此基址,
以享富贵,天岂佑之?既然我的宅基是一府之龙脉,又乃科甲绵绵,私于一人,
不若公之于众,科甲富贵岂范姓所独享?」遂将宅基做了府学。故此许绣虎兴怀
羡慕而来。不期学院衙门,就在府学之旁。)此时宗师坐考苏州,调考松江。虽
是考完,却因有事耽搁,不曾起身。适值这日居公子同众秀才来谢宗师,宗师款
留居公子衙内饮酒,出来恰遇着许绣虎对面而来。直看得许绣虎惊惊疑疑,暗想
道:「我平日自负秀美,天生当今无两。今若与此生相并,殊觉形秽矣!」(惊
想未定,)但(因)素不相识,无由接谈,只将手拱了一拱,直看他走远了,尚
还立住徘徊,出神凝想。直看到无可奈何之际,方回过身来,因而问人,方知今
日是一起松江府新进的秀才来谢宗师的。许绣虎又问道:「可知方才过去的这小
相公,他是姓什名谁。住在哪里?」那人见问,笑说道:「松江秀才,自然是松
江人。我不曾与他相熟,哪晓得他姓名!」许绣虎听了(点头),遂不再问。欲
待再往别处闲走,只觉心中若有所失,游兴索然,只得同小芳回(到)寓(中),
到了夜间安寝。谁知就枕之后,将日间所见之人,不觉兜上心来,道:「(我自
从做了秀才之后,不期受制六年,见人甚少。迩来见人),人人(只)称我为美
男子,我亦不自知其美。然我目中所见之(友)人,并无如我之貌,这还是一隅
之地。如今出门以来,(又至吴下),往往留心,莫说男子中绝少,即妇(人)
女(子)中,并不见有什么倾国倾城的美色。何独今日无意中,遇见这个少年,
比花还媚,比柳还柔,而一种幽静恬澹,步履端庄,殊令我见而魂销矣(,系人
心坎矣。)若据我想来,我这副形骸,尚然被有女之家为其所苦,但不知这位少
年,可曾受室,亦曾为人所苦否?我(许绣虎)今日倒为他担忧。」忽想道:
「人各有志,难道也似我检择才女,或者他人有所遇,亦未可知,我怎么为他担
忧?」想罢,欲要去睡,怎奈一时再睡不着。忽又想道:「(他是男子,我亦男
子,想他做什么。」又想道:「)我思天地间造物,有物必有则,有则必有偶,
决不独生而使之独往独来。(以成孤孑。)所以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之理存焉。
我今细细想来,五伦之内,夫妇、朋友皆在其中。我今不得才美之女以成夫妇,
莫若有此才美之友以为友,岂不是以美爱美,以才爱才,成天地间造物而有偶矣!
而今(他)既在松江,此去不远,我今何不访寻彼地,与此生订一知已之交,何
其快也!」一时想得欢然,而甜其寝(矣。正是:未见君子,岂不迩思?
既见君子,惄如调饥)。
到了次日,收拾起身,竟往松江而来。到了松江,有人指引到西门外观音庵
作寓。庵内寺僧见他主仆不俗,知是文人,(有些来历,)就(使人)打扫(了)
一间洁净书室,将他安顿。小芳与他讲定了房金。次日,许绣虎请见庵中主僧,
彼此叙谈,方知主僧叫做慧静。慧静问道:「相公语音却是嘉兴府口音,不知有
什贵干到此?」许绣虎只得将家世说知。慧静道:「小僧失敬了。请问相公,令
叔在京官居何品?既约相公进京,为何错了路头,得临敝地?敝地乃偏僻之处,
奠非此处有什干谒,以助行旌么?」许绣虎道:「家叔职居谏议。我今到此实为
游学,进京次之。前过吴门,已领略了山川诸胜,因思云间负海枕江,文人渊薮,
代不乏人,其间高旷隐逸者常多。故借此一枝栖息,以凿胸襟耳。非敢谒贵也!」
慧静道:「原来相公如此青年,却具有高雅旷达,甚是难得!」许绣虎问道:
「我今初到此地,尚未出门游览,不知此地何处可以先游?」慧静道:「松江名
胜甚多,(一时难以尽述,)相公也不必尽到。只说府城之北,有一座昆山,秀
美异常,当时陆机、陆云生于此处,人比他是昆冈出玉,故此(叫做昆山。)灵
秀之脉咸萃于斯。(山下有白龙洞,相传下边淀湖,每到风雨之夜,有龙出入。)
山不高而独峻,水不深而常清,虽武陵源无过之。府城东南近海,如值天晴气朗
之时,可以相望宁波地方,历历可见。俟于夜静时,每闻越中鸡犬之声。再者云
间洞天,陈朝双桧九峰书院,自有奇花异卉,古松怪石无处不有。只这几处,也
可尽够相公游览了。」许绣虎道:「这些佳境必然要去。只是不知那里可有文人
韵士到此来往么?」慧静道:「怎么没有!这样名胜所在,若无骚人墨客吟咏点
缀,岂不令山川寂寞了!不但是骚人墨客来往,往往有奇色奇才的女子往来游玩。
不是长篇,就是短赋,令人传诵,顿令山川倍彩。相公这般少年,若游此地,必
有一番佳话流传的了。」这些说话,直听得许绣虎心窝里俱痒,一时无可挠处。
笑说道:「若果有佳话流传,此来不虚矣!」遂打点出门游览。只因这一出门,
有分教:一春鱼雁无消息,两地兴怀各有思。
不知后事果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无可奈何彩笔题诗怀遇友为他心死机关再弄待将来
词曰:一见谁知难摆划,寻访到天街。一枝班管,数行书壁,寄与吾侪。
改装人在东风里,好句岂沉埋。抄录送览,惊惊细想,暗暗安排。
话说许绣虎(寓在庵中),请见慧静,说出云间名胜,不觉心旷神怡。因此
日日出门,带(了)小芳跟随,又叫他携了文房四宝,以便见景留题。他虽闲行
游玩,却暗暗留心寻访所见之人,一时并无消息。一日游至一个所在,却见溪流
明净,古木扶疏,一带远山参差如画。许绣虎不觉心目爽然,遂沿溪逐步。东顾
西瞻,无处不可兴怀游玩。上得山来,见树林包裹着许多楼台寺院,渐见有人行
走。绕过山岭,走到山后,也就有人在内游赏。许绣虎入到寺中,见的不过是村
悄老幼东三五,西四六的人来往坐立。他随众人登殿绕走回廊,却见有高阁楼层。
因而问人,方知是元时名人所建的,叫做来青阁。他遂上楼眺望,果然山林、城
市、人家、鸡犬、桑麻俱历历可观。不觉诗兴勃然,叫小芳拂去壁上浮尘,题了
一首诗,道:来青楼阁耸云霄,古迹依然询可陶。
满目山川消日月,一肩风雪旧渔樵。
幽人石上寻棋局,侠士松边挂柳飘。
寂寂奇姿难问询,空遣抑郁度昏朝。
后写「游学云间许汝器,访友不遇,有感漫题。
许绣虎题完下楼。随处俱有题咏,无非为访友而发。且按不题。却说居公子,
那日谢了宗师出来,带有三分酒意,越显得芙蕖出水,雨润海棠之态。(兼且若
不胜衣,遂脱去外面大服,又除了巾帻,付与素琴拿了。居公子发才覆眉,身穿
浅色衣服,更觉的楚楚可人),同着素琴飘飘(冉冉)而行。不期许绣虎从他对
面而来,彼此注目凝眸。却见许绣虎步年貌美,眉目间文彩焕发,令人可爱。不
意许绣虎与他拱手,居公子只得用手也拱了一拱,不觉的小鹿儿在心头,撞了几
撞的一般。你道这是为什么缘故?他是个自在男装,见过了多少士大夫。又经过
(这)番考试,做了秀才,行动哪一件不似男子?怎么今日见了许绣虎,心窝里
惊跳起来?(只)因往时在家见客,先有定识。况且所见之人,皆是齿德兼优之
辈。今日忽见这许绣虎翩翩美少年,又是(满面春风)洒脱风流,一团和蔼,殊
觉令人心乱。正喜得出神,忽然与她拱手,百忙中不曾打点,微露娇羞,故此心
动。忙移步向前,有若欲倩人扶之态。喜得早已有轿迎来,慌忙坐入轿中回寓,
同了父亲一路来家。过了几日,方到书室中(坐定),翻阅了一回书籍,只觉得
百无聊赖起来,遂走入园亭消遣。只觉得精神恍惚,无头无绪,有时对花不语,
有时独笑凭栏。一连数日,早被素琴看在眼中。(一日)乘机说道:「我素琴蒙
小姐训诲,颇知义理。是以知阴阳得天地之气,以佐其时,又得阴阳之性以顺其
适。阴主静,阳主动,故时措合宜,以得天地阴阳之正。若乃以阴窃阳,以阳窃
阴,是塞天地之气,而人不能自适其性矣!今小姐性禀纯阴,而欲以阴窃阳,则
是塞天地之气而拂其性。苟拂其性,则时措皆非,未免紊乱。近日以来,窃观小
姐目之所视,而心已往。听若罔闻,食若无味,欲言不能,欲止不可。而有一种
脉脉关情,大(有)异于往昔,何也?时之使然,亦性之使然也。向来小姐男装,
只不过幼时游戏,以悦双亲。今又游戏以窃衣冠,试思岂能终其身?决无是理。
今小姐一蛾眉耳!且擅美才华,自是山川毓秀,将来芳香着美,自不待言。然在
标梅可咏之期,定有好逑之君子。而与小姐共赋桃夭,以乐关雎之雅化,此顺适
其性,理固然也。今只合改装,静候闺中,守贞待字,而奈何尚窃此衣冠,于风
尘中潇洒(作游戏事耶)?」小姐听了,笑说道:「妳这些(牵枝带叶之)言,
虽有可取,但我岂以才美自居?向来之事虽近于嬉戏,(而)实是与男子争衡,
勿谓蛾眉中不能博领青衫。今我占窃,足可谓擅千古之奇,为女中吐气。但近来
心不宁贴,神有未守,连我亦不自知,不意被汝识破。我向来只谓男子擅才者有
之,要求其俊逸宛若蛾眉,而与我仿佛,目所未有。不意前日谢别宗师,路遇这
个少年,亭亭姣姣有若子都之美,(处女之容)。虽未与他倾盖接谈,适彼与我
拱手,有若如故,而嫣然余韵,足令醉心。但此生仪容虽有,只不知他胸中可有
实际。我想天地间每多缺陷,往往不能相兼。若此生徒具仪容,而无实际,岂非
天地间一大缺陷也!我故此深为其惜,一时不能释然。今亦只索置之矣。汝说标
梅待字,此我分内之事。至于桃夭雅化,缘出于天,亦且椿萱作主,非女子所私
议也!」素琴道:「小姐之见固是,但历年以来,行事秘密。向日在京,人只知
老爷有公子。如今回来,又只知有公子。且又青青子衿,孰知老爷有明月之珠,
昆山之璧,而使人反侧,以作寤寐之求,不可得而有也!就是前日所见之生,若
据素琴看来,此生(不独犹如处女,)眉分并彩,目带澄清,自是玉堂仪表,岂
是天才之比!况且温温玉润,与小姐趋迎施礼间,大有深情也。他还只认作小姐
是个男子,以美爱美之意。设若此生(窥其堂奥,)知是小姐,我不知他作何求
想?」小姐听了,又笑道:「我今细想当日打点(游戏),做了秀才之后,而以
游学为名谢绝众人。如今换装不为晚也!」说罢进内与父母商议一番。一面禀知
学师出外游学。(一面更装换服。正是:)
脱却男袍更绣衣,风流游戏世闻稀。
儿女转关心必巧,及期哪得不于飞。
掌珠小姐,从此换装,恶绝脂粉,只是淡扫蛾眉,天然佳丽,在闺阁中习些
女红。一个聪俊之人,何消学习,只消母亲略一指点,做出来无不精巧。居行简
与夫人见了,甚是欢喜。因说道:「我二人果是求男得男,求女是女。向来男装
被人择婿。担尽了无限虚名。今日女装,择婿不免,只是我孩儿具此闺质,岂容
轻易匹偶,也是难事。」夫人道:「你我门第,何患无人!」居行简道:「夫人
有所不知,你想门第之人,只不过叨祖父之荫,半属憨呆。即或有二三俊秀,亦
不能练达老成,其间尚有虚名僭窃儒冠者不少。怎得有落落不群、口吐珠玑,而
与我女孩儿眉目相对,朝吟夕咏才是佳偶。迩年来,我亦留心久矣,从不一见!
今见孩儿换装,盈盈三五,正在不可待之时,我今只得要紧为她选择了。只是向
来人家,不知我家有女,不便一时说出,这怎么处?」夫人道:「只要选择有人。
若果有人,见消通知孩儿的母舅再作商量。」居行简道:「这话有理。」自此终
日同了二三知己闲游暗访。暗访了多日,无奈耳闻目见者,(虽有好美儿郎)睹
其貌,(堪为坦腹)略似恂恂然,(细)叩其胸,却是空空如(野。及至有些才
情,却又恃才狂傲)。自春至夏,自秋徂冬,选择殆遍,竟无属意之人,可作乘
龙之客。(因暗想道:「世间才貌双全者,得一极难。儿女终身断不可草草。云
间乃寸土之地,怎得就有佳儿?自来才俊出自吴门以及浙地,莫若两处寻求,必
有可得。」遂出门访择不题。正是不为名缰利锁,亦可散诞称仙。
心事只因儿女,赤绳不系悬悬。
(居行简出门之后,夫人在家也只为掌珠姻亲未偶着急,不知官人此番寻访
可能称心,遂暗许了香愿,要)往各寺烧香拜佛,求神明之指点,作巧合之姻缘。
选定了吉日,此时素琴已改女装,这日陪了夫人,也乘一小轿到了法界寺来。原
来这法界寺(乃丛林古刹),却是居鸿胪的护法。今见夫人来到,众寺僧各各趋
迎。夫人到佛前拈香。拈香毕,即留茶点。素琴原来与小姐男装久的,今同夫人
出来,正要乘机闲玩。因见夫人有人服侍,她就走出门到各殿瞻仰。不期走到
(一座)影壁间,看见影壁上写着数行大字,(却写得龙蛇飞舞,光彩耀人,)
遂(走近)仰首细看,只见上写两首七言律诗道:忽忽惊疑是也非,缘何有美在
于斯?
衣冠的是人龙虎,玉貌依稀似女儿。
菲质自惭难共与,情深何碍话新知。
倘能日后同心吐,百拜奚辞作我师。
其二:声气相同应有求,芦花明月各相矛。
春深何处藏娇燕,愁锁空劳步玉洲。
举酒问天天莫问,诚心筹月月难筹。
年来若结金兰契,笔墨先通代舌喉。
后写:许汝器游吴门(茂苑)有遇,今寓云间访求感怀自述素琴读罢,想道:
「诗中之意我虽不能尽识,然而清新委婉,颇堪吟诵。我家小姐酷好诗词,何不
抄录一纸,带去与小姐看看。」正要(回身)寻笔砚,却见殿中柜上有写缘簿的
笔砚,遂自取来抄下了,藏在身边。恰好夫人同众妇女走出,各自乘轿而回。到
了夜间,笑嘻嘻对小姐道:「小姐向来爱诗,未见题咏。我今日偶见寺壁新诗二
首,虽末晓诗中之意,只觉入目(不忍弃掷),特地抄来与小姐共赏。」说罢,
袖中取出。小姐接来看完,不觉惊奇错愕道:「此事甚奇!这两首诗,不但清新
隽逸,而中有一种深心爱慕、想念,猜疑,无址着落。难道就是所见之生特来寻
访?怎么将我行藏句句为他道破,其可喜也!真可爱也!」素琴忙问道:「小姐
见诗这等欢喜,必定可以入目。怎又说此生(可爱)?莫非题诗之人与小姐见过、
熟识的么?」小姐道:「见是见过的,熟识却是不曾。我只就诗意猜度,一定是
妳、我所见之人。今日来访无疑。」索琴道:「何以见得就是此生来访?(小姐
可将诗中之意解说与素琴知道。)」小姐道:「他后面落款说是吴门(茂苑)有
遇。我那日见宗师出来,不是吴门(茂苑之东)乎?(两个偶尔相逢,)他生平
所见只平常姿色而已,今忽见我,而心中忽忽不能自持。惊惊疑疑而谓男子中没
有此姿色,故尔疑是疑非。又见我是儒衣,故就称男子中之龙虎。却又疑男子中,
如何有此貌美,故疑宛似女儿,几几乎将我道破矣!岂不目如犀照,灵慧若此。
他又自谦容貌不及于我,不敢并较,自觉羞惭。而又自慰道,貌虽不及,而我之
情深无限,又何妨以对知己。奈何匆匆道路,初见不能接谈,故此欲望将来,倘
得再遇,是为旧识,必倾心吐胆,酬此想慕之情。即有百于我,为彼之师。彼亦
输服,何等情深,何等想念,何等温存,(何等软款,)真令人心欲死。再看他
第二首,他是男子,我也是男子,彼此俱是秀士,自然有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于是这样的朋友,有切磋琢磨之益。恐我有拒人千里,使我勿拒其求,延接无碍。
他心中如此设想,却因匆匆路遇,未及通名,何处再遇,一时心中(多了)无限
凄楚。所以说是明月芦花杳不可寻。还比我如春藏娇燕,有若飞入王榭堂前,又
若飞入寻常百姓人家,往来无定,栖止何门。心中有如此愁思,不得不双眉常锁。
有甚情怀而步玉洲,以作青云之想。想到无可奈何之地,又不可以告人,(又不
可以告友,)只得自解自慰,举酒问之于天,惟愿将来再得相遇为幸,而奈何天
杳不可问矣!又无奈何辨一片至诚心与月筹度。将来可有相见之时,而奈何月在
空悬,筹之无策。此情此衷使人读之(听之)能不凄然欲泪?既不可问策于天,
又不能筹度于月,而此心终不能如死灰,只得到处访寻,以望相遇。拜结金兰契
友,以共死生。又虑没处访求,只得想出访寻的计策,到处留题。倩笔墨之灵代
作喉舌,以为先容。倘能侥幸将此苦衷传人,必能感动,以邀一见,以慰生平之
想念也。吾不意此生具此秀美(,又能具此)才情,真乃情之所钟,不由得不将
人拘束得为他甘心而死矣!这却(如之)奈何?」素琴听完,(也不觉)呆了半
响,方说道:「我当日原料他是个有才情之人。他今到此访求,只道小姐是个美
男,愿结良朋。谁知小姐却是闺秀,真乃梦想不到之事。据素琴想来,此生美貌,
遽逢小姐已见之矣。(此生之才情,今小姐又已见之矣,)莫若透露消息(与他,
使到来),订定终身(之约),了却百年大事,岂不为美。」小姐听了,只是不
语。素琴又道:「他今访求不见,寸心碎矣!小姐尚在闺阁中,使他昏昏懂懂日
夜(在乌有之乡)摸索,甚觉可怜。」小姐听了摇首,终不一语。素琴见了只得
又说道:「莫若与老爷夫人说明,将他入赘来家,成此一段良缘。况且时不可错,
机不再来,若错过了此生,再难寻第二个了。」小姐方开口说道:「我今自有主
意,非尔所知。」素琴急欲问明。只因这一问,有分教:惊奇百拜还嫌少,鹘突
相思疑更疑。
不知后事果是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蓦地暗期云破月来花弄影突然见此春深雷震始知名
词曰:重换衣巾看俊才,佳句有言哉。满怀心腹,一腔幽思,暗逗相猜。重
来审视人知否?陡见两眉开,似是似假,昏昏懵懂,忽忽疑猜。调寄《眼儿媚》
话说素琴听了小姐(解明诗中之意,不觉生怜,遂力劝小姐早订终身,无奈只不
肯应允。)最后小姐才说自有主意,素琴)急急要问明是何主意。小姐笑道:
「妳何必性急,自来人孰无情,何况于我!若据妳这般主意,终属下乘。若由捷
径,便觉无味,怎显得文人风雅所为?我今细想来,他既仗笔尖将情束缚于我,
我岂不也将情束缚于他。若束其身心,收其野性,焉有不拜倒河洲,(愈作天姝
之想)乎!我明日与妳再换男装,到那里和他前韵,使他鹘突惊疑,那时再作区
处。」素琴听了笑道:「小姐弄人遂至于此。」说罢,两人(又笑说一番,将至
四鼓)方才安寝。正是:既是怜才怜貌美,如何做作恁千般,文机转折方成妙,
曲不悠扬不笑颜。
到了次日,小姐与素琴仍旧男装,与夫人说知就里。又带几个家人,俱是与
寺僧不认得,叫他(们)只远远跟随。自己同着素琴(出门缓行慢走。路上却有
人认得他是迎过的秀才,无不啧啧称美。小姐与素琴只做不曾听到的一般,竟一
味)摇摇摆摆踱进法界寺来。虽有寺僧看见迎接,却是个不识面的少年到此游玩,
(又疑他是过客)。就是素琴来过,前是女装,不曾十分看明。今又男装,哪里
看出真假。故此迎接进来后,寺僧各自散开。素琴引小姐走到影壁之前,将手指
示小姐看了一遍,果是墨迹未久。素琴取来笔墨砚来,(放得端端正正)将墨磨
浓,小姐举笔在二诗之后也题了二首,题完落款。素琴遂收了笔砚,又同小姐闲
步到来青阁里,见也有人题诗在壁。小姐近前一步看去,先见字迹与两诗如出一
手,遂读去,不胜惊喜,赞美不绝。正欲和韵,不期府尊入寺拜客,忙同素琴出
寺而回。却说许绣虎(不觉)在庵中住有半年,每日高高兴兴出门,到晚回来,
攒眉叫苦。一日天雨不能出门,慧静烹了一壶茶、几碟果品,到他房中坐了,两
人吃了半晌,因说道:「相公到此多时,小僧因俗务烦扰,以致不曾问得相公访
友之事,可曾访着否?」许绣虎道:「若是访着,倒不纳闷了。」慧静道:「相
公所访的,(必是个有来历名望的,这还是易访的事,为何访了许久,尚无音耗?
我小僧自幼在此,城里城外这些乡绅富室,也还略知一二,除非过客,小僧便不
晓得了。请问相公所访的)人,是何名姓,住在哪里?」许绣虎道:「若是知他
姓名,有何难访?却是松江府人,只是寻他不着。」慧静笑道:「相公又说得好
笑了。今来寻访的,不是与相公通家世谊,就是相公的新交旧识,怎不晓得他的
姓名,到此混寻?况且松江一府三县,地方(也甚)广阔,知他在城里城外,又
知他在哪一县中?寻这无名无姓的人,莫说寻了半年,就再寻他九年半,只怕也
寻不着哩。不如且请回去问明了姓名,再来寻他不迟!」许绣虎道:「老师父不
必性急。莫说十年寻他不着,就再多几年也不妨事,房金必不敢少。(我只寻着
了,才有日期进京。)」慧静听了,(不觉)大笑(起来。笑了半晌,说)道:
「小僧岂敢要相公回去。只是这件没头脑的事,恐怕枉费心机。小僧想来,莫非
相公少年遇了花街柳巷之人或什么情种,今来要结情缘,却又匆忙未曾问及姓名,
故此特来混寻?」许绣虎笑道:「情缘情种,是我读书人的事。你出家人晓得什
么情种、情缘?」慧静也笑道:「相公倒会取笑。小僧虽是出家人,然具此是肉
身躯,也是人生父母养的。相公不想上至天地阴阳,下至昆虫草木,莫不有情,
何相欺之甚也?」许绣虎也笑道:「不是这等说。老师父出家人,不(涉世外)
情缘。只恐说出来,未必觉悟,故此不说也好。」慧静笑道:「小僧说得是正理,
相公只是取笑。岂不闻读书人要聪明,出家人要觉悟,这觉悟便是小僧一生的受
用。」许绣虎听了,点头道:「果然老师父有些觉悟,竟将我的心事觉悟了八九,
我今只得说知。」遂将来访、相遇、不识姓名,细细说出,道:「彼时就问旁人,
说他是松江的秀才。」慧静道:「这就是题目了。(我松江一府,至少也有三千
多秀才,)相公只在秀才中访问,定有其人,为何不在秀才中寻访,却又如此混
访。岂不错走了路?」许绣虎道:「我只因不知名姓,晓得秀才家虽是埋头苦读,
亦必有出门的日子。我故此日日游行,指望相遇以道衷曲,不想半年来竟无影响
(,不意如此少年,却是个闭门潜修的士子愈令可敬可想)。」慧静道:「我本
是出家人,不言情种情缘。但无处不慈悲。今见相公为情种情缘所迷,(牵缠苦
恼)又只得分挑担子,为相公寻访何如?」许绣虎欢喜道:「若得如此,感深五
内矣!」正是:满怀心事无由说,天雨僧留半日闲。
消息漫云无定准,水绕山弓山绕湾。
不期连日风风雨雨,寸步难行。许绣虎急得没法,欲要赋诗遣兴,怎奈诗兴
俱被愁肠塞断,不能(有一字下)笔,只得闷坐了几日。却喜一日天晴,方才畅
快。(只不便清早出门,)到了饭后,带着小芳不敢远去,遂只在城中。(他原
不拘去处,顺着街衢)闲玩,不期却走到法界寺来,因想道:「我已在内中滞,
寺中无什可观,只不过是些泥神木像,(枯俗罐流,进去)也无益,遂走过了寺
门箭许。忽又想道:」寺内虽无观,却是我前日在内题了两首七言律诗在影壁上,
不要被这俗僧厌人污壁抹去。我今进去看看也好。「遂转身入寺,一径望影壁走
来,却先远远望去,喜见诗迹宛然。心下暗喜道:」可惜今日不曾携带得笔砚,
还可留题。「遂近前看去,(却似多添了几行在后,因跌足恼恨道:」再无别人,
必是什么俗人强作解事,步和原韵,岂不被俗气污了这两首诗?这怎么处?我今
且去看他和得如何。「)忙走近影壁细看,只见上写的是:认真焉可又疑非?韫
椟藏诸喜有斯。
诲冶自来君子意,识字岂让是胡儿。
相逢国美非无故,羡遇王孙各有知。
藉此耳提如面命,从今何必拜明师?
其二
心坚奚用再他求,若涉他求使有矛。
水到渠成波叠锦,缘从巧凑咏河洲。
愁肠百结终无补,探息今来亦可筹。
岂为尽情明吐露,应怜怜惜仗宣喉。
后写云间掌珠奉和
许绣虎看了又看,读了再读。遂不胜惊惊喜喜,颠颠狂狂起来,朝着和诗恭
恭敬敬先作了一揖,然后跪下又是四拜,说道:「我许绣虎一见了良友之后,即
尔求寻而不惮胼胝之劳,竟有忘食(废寝)之举,怎奈杳无音耗,探息无门,自
以为断送云间,毕此身命矣。不意良友能鉴予怀,和诗解慰,此情此德何日敢忘!」
说罢,又拜了四拜,起来又一揖,又诵读了一遍,不觉手舞足蹈。又是一揖,道:
「我许绣虎方谢知己矣!」遂欢欢喜喜回到庵中,连忙磨起墨来,拿出一幅笺纸,
将二诗录写出来,后写落款。写完置放案间,竞将二诗高声朗读起来。朗读到无
力,遂又默念。念过了,又细想道:「我当日见他丰姿秀丽,必定是个慧心之人,
自然知我情种。他不晓得我追随到此。我见他少年秀士,只好十五岁上下,自然
腼腆见人,我与他又非素交。况且又有父师兄长在前,怎肯容易放他出来接见外
人之理。使我终无见期,我那日愁极无聊,题此二诗在壁,只说珠入深渊,百无
一得。谁知他偶尔逸出,慧心者已见一斑。遂甘心和我。你看那一句,那一字,
不是有情,又起相怜相爱之意,我许绣虎怎当得怜爱起来,岂不使我暗暗魂销,
(肝肠寸断)矣!」遂坐着只痴痴地暗想。小芳早已点灯,送入夜饭来吃,只得
吃些,忙叫收去。遂在灯下又吟诵半晌,不觉大惊大骇,说道:「可怜我许绣虎
愁极逢欢,不暇审辨。先前这些见解俱是差矣,错矣,(竟不审矣!竟不辨矣!
只懵懵懂懂。)误认是此生!如今细细看来,却与此生毫不相涉,岂不空欢喜了?」
后复又重新细细推敲了一回道:「终不然,难道他不是男子,是个女子不成?若
不是女子,为何诗中全无男子的气概,纯是香闺口角?况且写个名字叫做掌珠,
却是他父母爱女命名的意思。若说是男子,此生也还与我有一面,见诗不为无因。
怎么这个女子与我既不谋面,又不曾知我的姓名,为什的见我二诗竟依韵属和,
并和得这般有情,许结同心,共咏河洲?又虑我为他想念,瘦损潘安;又虑我心
不牢坚,恐有他求,致有白头吟叹。故此先用怜惜拴住我的心猿意马,足见这女
子心细如发而至于此!只是我自怜命薄,怎能消受得起。」忽又转念道:「岂有
此理!毕竟还是前日所遇之友。你看他[相逢国美非无故],岂不是与他路遇的
缘故?又知我一时艰涩难访,故此只要真心访问,就如水到渠成,自有会合之缘。
又何必多愁,而使我怜惜不已也!非我良朋,何能体贴至此。」忽看了掌珠之名,
又疑她是女子。一时间左解不是,右解又不着,弄得许绣虎心内竟有一对男女,
不是想男,就是想女,心中鹘突闹吵了一夜,何曾合眼。到了天明,反又睡熟。
正是:先前只道莺求友,今日谁知想燕儿?
不识莺莺还燕燕,莺莺燕燕语方知。
直睡到次日饭后,才醒起来。正复思想,忽见慧静入来问道:「许相公自从
到此,小僧从不曾听见诵读,为何昨夜这般发愤?想是宗师有了考信,还是见了
什么得意诗文?」许绣虎道:「诗文倒有,谁知得意处反有不得意处,使我(着
实费解,再)解不出,我只索死矣!」慧静笑道:「相公又来说笑了。一个聪明
的人,怎说得这般难解?(就要赖死,这是)为何?」许绣虎道:「我自读书以
来,上自羲皇经史,下至诸子百家之言,无不一目了然。(而知其义理,今日得
了两首诗,倒叫我横猜竖猜,左解右解,一总猜解不着。不得不由人心急欲死。」
慧静道:「是两首什么诗,这等难解?何不念与我听听,也好替相公猜猜?」许
绣虎就将抄录的诗拿与他看,逐句念与他听,又逐字指与他看。道:「这是疑男
不可,猜女不能,岂不要急死?」慧静也看读了半响,道:「莫说难解难猜,越
觉得此人难寻难访。」许绣虎道:「怎么难寻难访?他今明明属和,执此就是一
证。又明明写着掌珠,怎说倒难寻难访?」慧静道:「相公还不曾想到,你怎知
他明明属和?又怎知他是真名假名?若说是男子,却不曾写出真姓真名?若说掌
珠是女子,岂有个女子属和男子的诗之理!着认真是男子,又无姓名可寻?若认
定是女子,你着这女子做出这样好诗,必是大家闺秀,岂同等闲易探易寻音?依
我主意,相公息了这个念头罢,不要思想坏了。」许绣虎道:「我今四海求凰,
少年之美见矣。掌珠之名,亦已闻矣。岂肯半途而废!我今拚此身躯,朝寻夕访,
或者天可怜念,透出一线春光,决不使我枯寂而死!」说罢,不觉两泪交流。慧
静见他悲楚,也自凄然。半晌。忽说道:「相公不必哭了。我今有主意了。」许
绣虎收泪来问,慧静道:「(既是)相公的原诗与那和诗,俱在法界寺壁上。我
今只消同相公去问那寺僧是何人来和的,只此就好访寻了。」许绣虎大喜。有分
教:糊涂到底糊涂,不白终还不白。
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尔骇我惊讳姓讳名无遁迹你来我去印心印坎费推详
词曰:默投针芥,宁不令人拜。有处可寻莫懈,试看何人喜爱。少年秀美儿
郎,可怜无限癫狂。飞报闺中窈窕,霎时重整垣墙。调寄《清平乐》话说掌珠小
姐与素琴,那日和诗回家之后,放心不下。因与素琴商量道:「我一时高兴,诗
便和了他的。如今想来,觉有许多不美之处。」索琴道:「这是为何?」小姐道:
「这法界寺乃游人属目之所,他题诗访友不致有人嫌疑。如今有了这两首和诗,
倘或被人看出,甚不雅观。况且他怎得就知有了和诗,入寺来看?设使他求无踪
迹,又往别处访寻,岂不有诗在壁昭彰露目?又不知可果是他?若果是他,又不
知见了和诗作何行径,故此心中悬悬,(如之)奈何?」素琴道:「此生情种,
决不他往。况且小姐之名怎得有人晓得?但他昔日所见,是一个少年秀士,今日
见诗反使他猜疑不定。他一个少年人,怎禁得小姐如此播弄?」小姐笑道:「
(安慰万不可,)我播弄他,方见才情。」素琴道:「我今(细细)想来,莫若
明日同小姐到寺探听(探听)才觉放心。」小姐道:「我出门走动招摇,许多不
便。倘或一时撞着怎么回避?若是使人去探听,又恐不能细心,须得妳去。就是
遇见此生,此生当日只注目于我,未必与妳认识。明日着管花园的老苍头同妳去
打听,(可有人来看诗。如果有人,)再作商量。」(到了)次日吩咐苍头,引
着素琴又到法界寺来。此时(却是)阴雨(了几日,才得)初晴,寺内游人尚少。
因是小姐吩咐不要惊动寺僧,故此只在寺中闲行(缓走,东也坐坐,西也走走。
不期)到了下午,却见(远远)一个儒巾儒服的走入,他是个心上有事的人,只
一径来看墙上的诗句,(不提防有人看他,)却被素琴看得分明。但恐被他看见,
就忙将身子闪在苍头背后,见他过去,随后跟来。见他到壁下看诗,遂同苍头闪
在一旁,见他狂喜揖拜的光景,俱看在眼中。直等他低头出寺,亦同老苍头回来。
见了小姐,(不胜)欢喜,说道:「古来有心有情的人,无逾过此生者,足令我
可敬可怜!」小姐忙问道:「妳今日所见何人,果是此生么?」素琴遂细细述了
一番,道:「今日方知情种矣!小姐(万万)不可辜负他这点至诚。」小姐听了,
也欢喜(了半晌。说)道:「这点至诚果然可爱!」因想了一想,说道:「此生
这般吟咏狂态时,可有人来看见笑他的么?」素琴道:「(喜得)今日初晴,游
人甚少,并没有人看见。」小姐道:「赖得此耳。倘被人看见,这怎么处?」遂
又自悔。踌躇了一番,道:「我(今)快着人去涂抹了方好!」素琴道:「这是
为何?(留得诗在,他还容易寻访,若涂洗去了,一发使他难寻,岂不误事?)」
小姐道:「他今见我这诗,作此颠狂,这是情之所至,也难怪他。但我想年少书
生,(颠狂)固执者十有八九。倘若由此颠狂无有底止,岂不是我之过也!况又
少年容易泄露于人。若使好事者传扬败露,岂不使我钟爱之情顿作乌有。先前题
和不过束其身心,既束身心矣,何妨灭迹以俟将来。我今细想,若使人去涂抹,
寺僧必知我家所为。我今有个主意,法界寺是我家老爷护法。只消使人持一名贴
到府中讨张告示,不许游人秽污佛地以及粉壁。寺僧敢不遵照(重饰矣)!」遂
使人去讨告示不题。正是:闺中虑事十分精,灭迹公私煞有情。
谁道途间小燕子,来来往往衅偏生。
却说法界寺内有一寓客,姓燕。名器,是个读未成,专会趋迎,在几个乡绅
人家走动,帮闲口口口口(效事。因见他)人还儒雅,语言甜净,故此个个喜他,
托他。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他就倚主人的势力,)于中做事(寻趁)。他也生长
嘉兴,就奉承得来大冢宰的儿子十分得意,时常许他进京,要父亲与他个官儿做。
这燕器趁着了这个大主儿,时时借来公子的名色,不是向县间讲分上,就是向府
尊说人情。府县官推来冢宰的情面,无不曲从。果然是宰相家人七品官,这燕器
得过了几宗想头,又见府县俱优礼相待,他竟忘了本来面目,高谈阔论,好似与
大冢宰至戚莫逆的一般,故此到各处去打抽丰。因到松江府来,拜了府尊。府尊
差人送他在法界寺内作寓。(在寓无事,)故此终日在外(闲行,兼)打合些事
情。不期一日回寺,见粉壁题有诗句,墨迹尚新,遂立定观看。及看到后面落款,
见是许汝器。因想了想道:「这许汝器,毕竟就是我那里的小许了。他怎么也到
这里来?莫非他有年家故友在此?」遂留心将诗看去,念道:「这诗却是与他情
深怀想,访寻不遇的意思。只不知他寻访的这个人,却是什么人?与他这般有情、
有义。」因又念一遍道:「这又奇了。他遇见的不过一位美少年,怎么这等惊惊
疑疑比做美人,作此呆想?我想他现放着一个吏部天官,要他做个女婿,不肯应
允,推脱逃走,岂不可笑!」遂自回寓。过了两日,恰又在粉壁下走过。只见壁
上多了数行,遂定睛看去,却是有人题和。因将和诗念完,不觉叫道:「这不是
奇事!前边题的是访朋友,不过夸美,他比他是美人,也还是男子常事。怎么这
两首和诗,竟以美人自居?不但自负其美,又且与他订结婚姻,岂非奇事?」因
想道:「他诗说是衣冠龙虎,又说声气愿结金兰(好友,)怀想的却明明是个美
少年!难道所见竟是个美女子?若说不是个美女子,为何说是河洲?叫他不必猜
疑,坚心守约?」一时猜想不着。道:「我且看他可曾留名。」因又看他落款处,
却写「云间掌珠属和」。因又想道:「这个名字,宛然是个女子之名,不必再猜
了。只是这女子与他素不相识,竟来酬和,就许终身。我想这个女子,不但有貌,
又且有情,实是难(逢难遇)。只是这小许,诗便题在此,若不细心访寻,岂不
辜负了这女子的深情,甚为可惜。」说罢,遂走离了粉墙,出寺闲走。(他虽闲
走,却是暗暗的算计)道:「这女子生长云间,不知何等样人家,却擅此才情,
与人和诗暗订,竟不怕人看见。」因又想道:「这女子既具此诗才,必非小户人
家女子,定是大家闺秀,一时以才爱才,吐露真情,也或有之。但我观小许,人
物虽然聪俊,只恐是未必有福。故此使他颠颠倒倒,不允来冢宰的亲事。若使他
允了,功名富贵顷刻到手。既是命薄之人,又怎能够消受得这有才有貌的女子?
(这是万万不能。)我想天下女子,孰不愿为富贵之妻!她今一时高兴,(或者
在哪里)窃见了小许,只不知小许篷户卷枢之士耳!若使她知其底里,必不乐从。
我今有个主意,向蒙来公子提携,他今未娶,何不将此女报知公子,得娶此才美
之女,也可完我报德之心。」(一时)主意定了,(想得欣欣得意,)寻些事情,
说了几个分上,忙忙回去,且按不题。正是:呵泡捧屁小人常,附势趋炎于有光。
多少豪华门下客,往来奔走效勤忙。
再说许绣虎与慧静商议到法界寺访问。不期将要出门,却来了几个施主将慧
静缠住,慧静连忙吩咐徒弟打点款待不已。许绣虎看见不得空闲,只得在自己房
中纳闷。及至众人去了,已是傍晚,忙见慧静。问道:「如何?」慧静道:「正
要同相公去访,不意施主来请我(们师徒)做些好事,只得款待他去。」许绣虎
忙问道:「好事是哪一日?」慧静道:「就是明日做起,三昼夜道场,如今(叫
人收拾,)五更就到他家去。」许绣虎听了,连连跌足长叹,道:「怎么处」。
慧静道:「相公不必心急,先前访寻是无头绪的事。如今既有了这首诗在壁,便
有头绪,易于访求。只等我事完,同去一问便知。何须着急?」许绣虎道:「先
前事无头绪,苦于不识不知。今既有头绪,又安肯怠忽!(若使怠忽,岂不令题
和之人视我为无情之蠢物矣。)既是老师明日有事,(只得)我自去一问。」慧
静道:「相公原来不知我们僧家的规矩,有不许妄言俗家之事。你是一个外路人,
又不相识,哪个肯对你说实话,(不要空走,)还是同我去的好。」许绣虎只急
得没法了,(半晌道:「只是使我度日如年也。说不得了。」说罢,遂)自归房
内,一连三日,无心出门。到了第四日。(清早来催,慧静因法事辛苦,直到下
午)方同出门,一径到法界寺来。(许绣虎不往别处闲看,一手携了慧静,)到
粉壁下看诗,(不看还可,一看,竟)似一桶冰雪水往头顶间一泼,直泼得许绣
虎浑身上下抖战起来。连连跌足道:「苦哉!苦哉!我今死矣!是什么人与我作
对,洗灭和诗无遗,使我不能再读芳香,亲聆珠玉矣!(只可恨我许绣虎懵懂糊
涂,觌面自失。因埋怨慧静道:」俱是老师误我,若无老师间阻,我竟在此寝食,
一则吟咏,一则护持,焉得有人擅敢灭迹,既已灭迹,)如今叫我无据可访,这
怎么处?「慧静也看了,徘徊半晌,道:」相公你看这壁上新粉未干,不是有人
洗刷去的,要与相公作对,大约是什么施主化缘,重新粉饰此壁,不要错怪了人。
「见那边壁上贴着一张告示,因说道:」相公可同我去看。「许绣虎只得同他去
看告示。只见写的是:松江府正堂为禁止事,照得:法界寺乃云间古刹,道行禅
林。甚高庄严,法相肃然,有如在三诫清净焚修矣。昭显相之感,安敢有慢亵招
愆,不思顶礼者也。近因闲游诸色人等入寺,恣意蹂躏,狂言污壁,大为不敬。
速着寺僧粉饰更新,以清天人眼目。特示。
许绣虎看罢,呆了半晌。又跌足捶胸地说道:「我与你何怨何仇,而至此哉!」
慧静在旁劝道:「从来好事不易求,相公且不必着急。我想这张告示,必非无故。
我今入内一访,再作商议。」说罢,竟入内去。许绣虎见他去了,复走到题诗壁
下来,注视着一片白茫茫的粉墙儿,呆呆而立。立了半响,连连叹息,不胜凄楚。
(因此想一回,自恨一回,又叹息一回,在粉壁之下痴痴迷迷,又不禁颠头播脑,
早被一人看得亲切,走近身来,笑)问道:「请问相公,壁上又无画龙生手,飞
絮题词,一面白粉墙垣,相公有何隐衷,在此面壁悲伤?(殊令人不解,)何不
向我明言?」(此时许绣虎正想得出神之际,忽听得背后有人来问他,欲待不理,
却听见出言不俗,又且句句触着他的心事,只得回过身来,看是何人。)只因这
一回身,有分教:面壁凄楚,回头自有好音。
不知背后之人是谁?再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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