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十大禁书之麟儿报
《序》第一回廉老儿念风雪冷济饑人
葛神仙乘天灾巧指吉地
第二回荫功获报老蚌生珠
明眼识人野蒹倚玉
第三回六岁儿嘻戏动春卿
八座官丝罗攀野老
第四回小书生移眉戏老师
蠢丈母变心逐娇婿
第五回世情母劝娇儿改节
贞心女励良婿读书
第六回美遇毛延敛娥眉而着鬼
骥逢伯乐展骏足以惊人
第七回幸小姐避金夫仓皇歧路
毛御史怜玉人接引同舟
第八回报捷音行聘礼没兴一齐来
惊失娇女更盟有祸成双至
第九回小解元才高察出旧仙名
俏媒婆事急充做新人嫁
第十回宦家爷喜联才美借唱酬诗择偶
穷途女怕露行藏设被窝计辞婚
第十一回幸小姐借温存巧弄机关
廉解元因漫骂暗遭哄骗
第十二回冷眼惑衣冠不识旧时人
热心得情弊立救当场祸
第十三回幸小姐乔装假病
廉状元钦赐完婚
第十四回你为我奔我因你走同行不是伴
他把谁呼谁将他唤事急且相随
第十五回苦在心头没奈何庭前讲理
喜从天降有商量闺内调情
第十六回奇男子被巧瞒误上小巫山
美佳人分说破明结大花烛
《序》
人之涉世,欲取功名富贵,莫不贵乎能文,然而刘蒉不第;莫不贵乎善武,然而李广难封。此中得失似别有主之者。惟其有主,故营求百出,攘夺万端。无论搏沙捕影,徒劳智计,即侥幸于始,亦必沦丧于终,安能获悠久自然之享。若然,则富贵功名,终将谁属?
吾见香山发还带之裴,竺桥付渡蚁之宋,埋枯骨开八百之基,哀王孙获千金之报,此俱不过一念之仁耳。而善念动天,早已锡福于无穷矣。
请论之,廉老一穷夫妇也,推其愿,衣食饱暖足矣,何暇作白屋公卿之想?即勋之曰为善降祥,亦不敢以一蔬一饭之小惠,而妄思其厚报。孰知德不在大小,贵乎真诚。真诚,则已饱而念人之饥,己暖而念人之寒。不待来求,而先为之心动。纵使无力,亦为之不倦。此其心何心?天高地厚之心也;此其量何量?民包物与之量也。有此心量,虽对之圣贤而不惭,质之鬼神而无愧。即暗然一室,而理之所在,必感必通。何况恰恰逢仙,安有不明承其指点,暗示其机关,以广上天锡善之旨,而不忍为善付之空言也。故沟渠老蚌,一旦生明月之珠;破枥小驹,千里逞渥洼之骏。
至于幸尚书之巨眼,迥异尘僚;幸小姐之幽贞,超迈闺秀。忽被斧柯作恶,遭逆明不得已妆男私奔,迫穷途没奈何就女成婚。其中隐藏慧识,巧弄姻缘。按之人事,无因无依,惊以为奇;揆kui之天理,皆从风雪中来,信其不爽。嗟嗟,天心甚巧,功名富贵不能加于无文无武之廉老,乃荣其子以荣其父母。所以谓之麟儿报也。处世者,必乐览于兹篇。
时康熙壬子孟秋月天花藏主人题于素政堂
第一回
廉老儿念风雪冷济饑人
葛神仙乘天灾巧指吉地
诗曰:
富贵功名命所遭,命遭绝不爽分毫。
王侯纵贵时能遇,饮啄虽微数莫逃。
石季不谋偏获利,刘蒉苦读也徒劳。
试思造命凭何计,惟有施仁积善高。
话说前朝,湖广孝感县城外鸿渐村地方,有一乡民,姓廉名野,表号小村。其妻潘氏,早生一子,取名洁儿。夫妻三口,是磨豆腐为生,又兼卖些冷酒过日。这廉小村为人忠诚朴实,虽是一个穷汉,却专喜行些善事。见人饥饿,便肯留他来家来吃饭;见人寒冷,便肯将旧衣服与他穿着。故此远近之人,皆称他为廉善人。
我且问你:“他一个做小生意之人,只好日趁日活,如何得能有余,行此善事?”谁知行善只论心不论人。这廉小村本心生来恻隐,每日做了生意,到晚来结帐,将一日所赚的银钱,扣定了一日食用盘缠,余下的他便尽着为施舍济人之用。正所谓“存心无大小,积德不嫌多。”又喜得妻子潘氏,也一心一意帮助丈夫,连她绩麻拈苎的银钱,俱凑着与廉小村作善事济人。如此行善,已非一日。
忽一年深冬时候,一日彤云密布,朔风透体,早霏霏扬扬降下一场大雪。怎见得?但见:
柳絮漫漫,梨花片片。四下里朔风紧,乱煽鹅毛;半空中阴气浓,碎裁鹤翅。投林鸟东西飞,没处寻巢;行道人南北走,从何觅路?缕缕银丝,银丝结就玉楼台;纷纷玉屑,玉屑妆成银世界。团成阵,压损溪梅不放花;结作冰,冻痴檐雀无声叫。果然是:
日月无光冷气侵,埋藏青绿盖红尘。
已掩大地冬收尽,不信乾坤还有春。
这一场大雪,只下得连宵达旦,将廉小村磨豆腐的水缸都冻成一块。此时路绝人稀,哪个还想做什么生意。廉小村夫妻、母子坐在门前,只将些(木+骨)椟柴煨做地炉烘火。
正燃烘着,忽见一个人,破衣破帽,像花子一般,赤着双脚,在雪中走过。廉小村看见心中甚是不忍,连忙招手道:“走路的老兄,这样大雪,你在雪中行走,可不冻坏了。且请到我家歇息歇息,吃碗热茶,等雪缓些再走何如?”那人听见便回过头来,笑嘻嘻说道:“原来你老人家倒有些善心,可敬,可敬,只得要领情了。”因走上阶头。
廉小村见他肯来,不胜欢喜。因在炉中斟一杯热茶与他吃,道:“我看你身上单薄,可到里面来,火上烘烘,也得些暖气。”那人道:“我是个穷人,又是个外人,怎好进来烘火。今感你好意,我只在此阶檐站立,等雪略住些就去,也就够了。”廉小村道:“人身俱是一样,有什穷富,何分生疏。况且这等大雪,哪个顶着锅灶走,你到哪里去觅食。不如暂住我家,粗茶淡饭,住一日。等天好了去也不迟。”便一手将这人扯了进门,到火边大家同烘。
那人不胜欢喜。过不多时,潘氏就去洗锅抹灶,收拾饭来。廉小村竟与这人共桌同吃。吃完,到了夜间,就在外面一间,将些稻草与他做铺,和衣而睡。正是:
堆金积玉有时虚,积德从来不负吾。
吐火葛翁来示引,犁牛早已育麟驹。
你道这穷人是谁?原来是葛仙翁。他见瑞雪飞扬,变幻了道相,来踏这些玉屑琼瑶,以作道家游戏,不期遇着廉小村。见他有些善念,久种善根,因动了个救度他的念头。但以道眼观之,却见廉小村夫妇心虽好善,却非修真了道的骨格,又无超凡入圣的根基。因想道:“看他广种福田,只好为子孙功名计耳。”又看洁儿,也只平常。因又想道:“他既种善根善缘,固自有在。但遇我一番,又怜寒推食有些善心,何不指他一条富贵荣华之路,以启后人精进向善之功。”算计定了,方才睡下。
睡便睡下,因见他单墙薄壁,夫妇三人怕寒畏冷。他便在草铺中暗暗的将口张开,吐放出三昧火气。顷刻间,满屋中热气腾腾的起来。廉小村三人一觉醒来,觉得暖气蒸人,微微汗出。廉小村因对妈妈说道:“我们盖了棉被,又盖上衣服,故此暖热,那人和衣睡在草铺上,不知怎么样冷哩。”妈妈道:“你也想得是,何不将我们盖的衣服揭了去,与那人盖盖也好。我们有棉被,料想也不冷了。”廉小村道:“这说得是。”因爬起来穿上棉袄,卷了两件盖的衣服,走到外间,要与那人遮盖。
不期走到外间,只觉外间的热气腾腾比房中的更暖,再走近铺前,早听见那人鼻息如雷,睡的甚熟,知道他不甚冷,遂不打动他,仍抱了衣服进房,对妈妈说道:“原来天气变了,外间并不冷。那人睡得浓浓的,我故不去打动他。”妈妈道:“天气变,明日定然天晴,好做生意。”二人说罢,依旧睡了。
到了天明,葛仙翁恐怕露相,忙敛气熄火。及廉小村起来,依旧寒气侵入,还是一天风雪,心下大惊。因忙到外间问那人道:“你昨夜可冷么?”那人笑道:“冷是冷,我却不知道。”廉小村又问道:“你可热么?”那人又笑道:“热是热,我也不知道。”廉小村道:“做个人,怎么冷热俱不知?”那人又笑说道:“我们是熬炼就的身躯,总不受阴阳相摩,寒暑剥复,故不知也。”
廉小村听了不解其意,便去开门看天。早见雪压天低,四下里俱变了银妆成粉铺就的世界,雪尚不止。廉小村忙将门关上,伺候饭煮熟,同着那人吃了。廉小村遂取了一个小布袋,又取了雨具,因对那人说道:“你在此坐坐,我到前面买了豆子便回。”
说罢,就出门去了。那人见他去远,因对洁儿说道:“我也要到前村,寻一个人说话,去了就来的。”也竟自去了。
过不多会,廉小村回家将豆子放下,抖去了身上的雪,却不见了那人。便问妈妈与洁儿道:“那个人哪里去了?”洁儿道:“爹爹出门,他也出门去了,说是就来的。”廉小村听了甚是不悦道:“真是妳们妇人孩子家识见浅薄,一个穷人能吃得我家多少,这雪又不是整年下的。况且这般寒冷天气,这人身上衣服又少,如何放他出门。毕竟是妳娘儿两个咕哝了几句,他住得不安稳,故此冒雪而行了。若是有人收留还好,倘若没人留他,他又忍气不肯回来。只怕冻死在荒郊,也是有的。”遂将妈妈并儿子埋怨不了。
潘氏只得说道:“我母子在家,并不曾与他说话。他自己要去,又不曾赶他。他原说就来的,你不要错怪了人。”廉小村听了冷笑道:“一个人能鉴貌辩色,他又不是娃子家,难道看不出人的嘴脸。古语说得好:‘礼貌衰则客去’。妳们的嘴脸,想是有些难看。他见了自然坐不住,何必要赶。妳只看他如今可来了。”过了一会,又说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妳也不想想,妳若在雪中行走,冷也不冷?只怕你如今烘着火,还叫冷哩。”妈妈被老儿琐碎了一番,只得忍气吞声,不敢言语。正是:
真人绝不与人知,去去来来任所之。
若有一诚能感动,便教去了有来时。
到了次日,雪霁天晴。廉小村依旧做生意过日。不知不觉已过了残年。到了正月初三,廉小村同着妈妈、洁儿正在堂中吃饭,忽听得门前有人叫道:“老善人在家吗?”洁儿连忙走出去一看,却就是去年不见的那个人。便满心欢喜,意似拾了一件宝贝的一般,连忙回身叫将进来道:“爹爹你旧年怪我不留的那个人,今日喜得又回来了,如今在外面叫哩。”廉小村同妈妈听了,连忙放下碗箸,慌忙出来见他。
那人见了,将手一拱,笑嘻嘻的说道:“老爹、奶奶,新年纳福,不作揖了。”廉小村道:“你旧年为何不别而行?倒叫我记念不了。”潘氏也说道:“只因你去后,我被这老儿日日埋怨,说我不留你打发你走的。”那人笑道:“老爹不要错怪,奶奶也不要着恼。当日我去时原打帐就来,不期有事耽搁,直至今日方来见你。”廉小村喜之不胜,就留他吃饭。那人也不推辞,竟坐下就吃。
吃完忽抬头见后屋点着香烛,因问道:“里面是供养着什么菩萨?”廉小村道:“不是菩萨,是先母的灵柩。因是新年节下,方才拜过,香烛还不曾点完。”那人道:“我看你年将五十,为何不使先人安葬,尚然露柩停棺。况且入土为安,为子的焉可不念?”廉小村道:“非是不念。只因家贫无力,一时又寻不着块地土,故至今尚不能如愿。”那人道:“你既要葬,我倒有块好地,指与你葬了母亲吧。”
廉小村忙问道:“你的地在哪里?要价多少?容我慢慢设法。”那人笑道:“我一个穷人。如何得有寸土。这块地乃是一个乡宦人家的。”廉小村笑道:“你来耍我了。我一个做小生意的人,如何有这力量,要得大人家的地土做坟?只好做梦罢了。”那人笑道:“我不耍你。这块地虽然他家不肯卖,却有一段机缘,包管你唾手而得,只当承你与我相处一场,作个谢礼。”因说道:“这地在云梦县葛藤山中,寅山辛向。我曾访过这块地,是你东村毛推官家的。他家不出十日之内就有祸事。你到那时备几个盒儿送他,后来你讨他这块地,他自然肯送的。你得了地,那时我自来指点你葬就是了。”
廉小村听了,口中虽然答应道:“多承你好情。”心内好生不然,还打算再细细问他,那人说完早立起身来要走。廉小村再三留他过夜,那人不肯,竟自徜徉而去。
潘氏因对廉小村说道:“这人今日为何说这些谎话?现今毛乡官家好端端的,怎知他家有事?就是有此事,我们一个小人家,也不好送盒与他。况他又不是什么神仙,如何晓得。只好当做笑话罢了。”廉小村道:“他方才说毛家十日内有祸,且过十数日,看他应验不应验。”于是大家不题。遂不知不觉已过八日,又是十三上灯时节,家家点灯,庆贺元宵。
却说这毛推官,名羽、字用吉。少年及第,曾做过福建延平府推官。因他有些爱钱任性,又被仇口生衅,当道参劾了归家。他虽然归家,而家中的山场田地仓库连廒却有无数。只恨年近五十,房中姬妾虽多,并无生育,只得奶奶白氏生了一个女儿,尚未周岁。只因这日是上灯之夜,与奶奶及姬妾们饮酒,叫人竞放花炮,不期一个火星爆在梁斗之内,人俱不知,既而酒完,各人安寝。到了三更时分,那火星在梁斗中发作起来。一场大火,端的非凡。只见:
烈焰为灾,一霎时照得满天雪亮;祝融作祸,顷刻间烧得遍地通红。乍见了,还疑是火树上放出银花;再看时,早已知星桥边焚熔铁锁。惊欲死,鳌山上降来赤帝;吓杀人,花灯里滚出火龙。最怕是金蛇万道上下飞,可畏是烈电千层前后闪。忽然的烽火五更,端不减咸阳三月。
霎时间风添火势,火乘风威,一家人俱在梦中惊醒,爬起来手忙脚乱,都来救护。争奈风大火烈,救了这边那边又着,竟没一头处。又是半夜三更,虽有附近居邻晓得是毛家失火,又因毛羽往日为人不睦邻里,故此只有人来看火,并不用力救火。虽有些家人,又只顾收拾自己房中的物件,一任他逐处延烧。毛羽没法,只得保着家眷,躲避在三间小破房中,妇女哭哭啼啼。
烧到天明,许多厅屋楼房,竟成了一块白地。这夜大火远近皆惊,家家俱起来观望。廉小村夫妇也惊醒了起来,只见满天通红,不胜惊骇,连忙问人,俱说:“是毛推官家失火,房屋尽皆烧完,这是天报他也。”廉小村听了甚是惊讶,因对妈妈说道:“那人之言丝毫不爽。就不是神仙,也有些意思。明早只得要依他了。”
到了天明,廉小村果然买了四样吃食,自己挑着,望火场上走来。此时烟火尚未尽熄,只存得西边几间小房。廉小村晓得做官的住在里面,遂一径挑入,将盒盘歇下。毛羽正在那里劝解奶奶。廉小村忽叫一声道:“老爷奶奶昨夜受惊。”毛羽看见,认得是卖豆腐的老儿,因问道:“你来做什么?”廉小村道:“小人忝在邻居,久蒙老爷护庇,今见老爷回禄,心甚不忍,聊献野人之芹,以展寸念。望老爷奶奶叱收。”
毛羽听了,暗想道:“我今早在火场上走着,这些小人俱说这或是天报我家。不但不来叹息,反生欢喜之心,使我好生不快。就是我往日这些亲族中,这时候也不见着人来问一声。这个老儿,往常又无恩惠到他,倒有个怜我之意。不意尘埃中原有好人。”遂不胜感激道:“我遭此一变,向来受我恩惠者颇多,今见我至此,遂不相顾。你却与我素不相识,从无好处到你。你为何倒有些好心,肯来看我?真不啻漂母一饭。我不好却你的好意,且领你高情,日后再谢吧。”
廉小村见他肯收,便千欢万喜道:“老爷说这话,小人怎敢当也。”毛羽遂着人收进。众姬妾丫鬟仆妇乱了一夜,腹中正然饥馁。忽见有人送进饮食来,便一齐来收,各人分吃。打发了这老儿去后,毛羽问明,方知是前村磨豆腐廉老儿送来的。奶奶也甚感他。正是:
交人若在患时交,些小殷勤念不消。
何事世人偏不悟,专从熟处去呵泡。
原来毛推官房屋器用虽被烧毁,喜得官资黄白之物,却埋藏地下,未曾打动。只得取出来,连夜鸠工盖造,不两月成功,依旧盖得画栋雕梁,亭台楼阁,比前更觉华丽。
毛羽既经了这番火灾,亲耳中听见这些人笑他骂他,也就渐渐回心改过从善,结好邻里。有几个亲戚朋友,最称相好,自被回禄之后,竟疏疏冷冷,不来探问。今见他重新兴头,方才买礼物来亲热。毛羽撇不过情面,只得治酒留饮,心下待要轻薄他几句,又恐怕伤了厚道。欲要一昧包容,又恐他不知惭愧。因想个主意,等酒席备完了,随叫人去请卖豆腐的廉老爹来。
廉小村见请,慌忙走来问道:“不知毛老爷有何事呼唤?”毛羽道:“向日遭火,承你送盒高晴,甚是感激。今又蒙诸亲下顾,故薄治一杯,请你来同坐坐,以表寸心。”廉小村听了惊逊道:“小老儿一介小人,怎敢与老爷相公同饮。”毛羽道:“我敬你是个不趋炎弃冷的高人,所以请你,你不消谦得。”况乡党叙齿,竟叫他坐了首席。廉小村推辞不得,只得将椅子扯偏些坐了。众亲友看见,殊觉没趣,却无法奈何,也只得坐下同饮。
大家饮了半晌,毛羽先问些外边的闲话,然后问及廉老儿家事,因说道:“你做此生意殊觉辛苦,倘有用力的所在,不妨与我商量。”廉小村连忙说道:“小人自幼经营此业,幸喜食少用蔬,遣过岁月,倒也相安。只有一事在心,日夜不安。”毛羽忙问道:“你有何事?可对我说。”廉小村道:“只因家贫,无力葬母,近日寻了几块地,又因价高,故此忧愁。”毛羽道:“这有甚难处之事。我家山场田地各处俱有,你若要地,拣中意的送你一块何如?”
廉小村听了,不胜大喜道:“若得老爷天恩,赐得丈地,存没沾恩矣。”毛羽道:“你去看,中意了,来对我说。”廉小村吃完酒,别了来家,心中甚是快活。因对妈妈说道:“果不出那人所言。我明日去见,只得要他这块地了。”
过了数日,廉小村遂来见毛羽说道:“前蒙老爷分付。小人已看了葛藤山中一块小地,是寅山辛向,四址俱开明白。只不知老爷心下如何?“毛羽道:“这块地,我已叫人看过,俱说不佳。你为何拣了?”廉小村道:“老爷是科甲流芳,坟山必要来龙雄壮,气象轩昂,方得合局。今小人只不过使先母入土为安,又焉论地脉。”毛羽点头说道:“即是如此,你去安葬罢了。”廉小村道:“为母求地,必求老爷示价,方得有据,后来便于子孙奉祀,免人议论。”
毛羽听了踌蹰道:“你这话倒也不差。我今日与你一个凭据。”遂走到书房中写了一张卖山文券,付与廉小村道:“你执此为据,不须疑虑了。”廉小村见他慷慨写纸,连忙双手接了,就在地下磕头道:“蒙老爷施恩,慨赠坟山,不独生人感德,先人亦感恩于地下矣。”毛羽连忙扶起道:“些小之事,何消如此。”又坐了半晌,方才谢别而归。正是:
深山未必没奇阡,有福之人方稳眠。
若不行仁并积德,空教好穴卧啼猿。
廉小村得了这张文契,如得了异宝,礼貌回家。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久矣萧条陋巷,突然甲地连云。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荫功获报老蚌生珠
明眼识人野蒹倚玉
词云:
天虽有窦,因果从来不漏。莫笑牛犁,体嫌蚌老,偏产承家华胄。眼儿即溜,早识他是个麒麟在厩。有时展足,一旦冲霄,方知不谬。
右调《柳梢青》
话说廉小村得了毛家这张卖山文契,满心欢喜,忙作谢回家,细细对潘氏说道:“前日那个人,真是个活神仙,言言皆验,句句不爽。这块地定有些妙处。今既得了,但不知他几时来指引我安葬,又没处去通个消息去寻他。”潘氏道:“他原说得了地再来。他前言既准,后来自然不差。你且将下葬的事料理起来,等他罢了。”廉小村道:“这也说得是。”遂将这些下葬之事细细料理。不消数日,一应停当。
正然盼望,忽见那人三不知走到面前,叫一声:“廉善人,你的福缘到了,我来也。”廉小村突然看见,不胜欢喜。连忙请了他进来说道:“你不但是一位前知的神仙,竟又是一位有恩有信的圣人了。怎知我诸事齐备,恰恰走来?”那人道:“既许了你,怎么不来。”廉小村道:“其馀件件俱完,只有方向时日,候你来指明。”那人道:“寅山辛向,久已对你说明。若问时日,不消另选,随你几时到山,你只看但有一个带铁帽子的人走过,便是吉时。你就安葬盖土罢了。”
廉小村听了暗想道:“一个人怎么带起铁帽来?”因见他从前说话句句验过,便不好细问,只得半信半疑。因又说道:“我蒙你指示,得地葬母,其恩非浅。我一向混混帐帐,也不曾请问你姓名住处,求你说明,我也好时时感念你一声。”那人听了哈哈大笑道:“你要问我家乡姓名,待我写出来念与你听。”廉小村因取了一幅素纸,那人一面写,一面念与他听道:
我虽是草里安身,便渴杀了也点水不沾唇。要问名,何足问,只不过是个山人。若论爵在侯伯之上,奈何飞不去,将两翅压在下,若相并之鱼鳞。世上人,我眼昏昏认不多几个。他若是识得我,想将来决不是个凡民。佛菩萨一昧空,笑我贪生怕死;孔圣人大居正,又错怪我走错了旁门。谁知我有些影,未必全假;无定形,又未必全真。若肯向此中细味,则我依稀仿佛已现了元神。
那人写完念完,廉小村听了竟茫然不懂,又不好再问。因拿着那幅纸,只管沉吟。那人笑道:“你不必沉吟,等你新养的儿子中了举,你将此字问他,他自然知道。”廉小村只得将他写的纸儿,折一折收了,又叫潘氏收拾饭请他。那人道:“我今日有人请我,改日再来扰你。”说罢就走。廉小村再三留他不住,只得问道:“你几时再来走走?”那人笑道:“等你儿子做官、你做封君,那时机缘到日,我自然再来会你,”说罢如飞而去。廉小村见了,不胜惊又不胜喜,凡事不敢不依他。
过了两日,因将母亲的棺材雇人杠抬出殡,就有左近亲邻晓得廉小村出丧,俱来相送。不一时送出村口,廉小村再三拜辞了众人,自同潘氏与洁儿扶着灵柩,望葛藤山来。不消半日,早已抬到。众人知道廉小村不拣时辰,便七手八脚垦开土穴,就要下棺。廉小村见了,连忙上前止住道:“列位且慢些。我落葬虽不拣时辰,却要等一个人来。”众人听了只得住了手,等了一会不见人来,众人都不耐烦起来道:“一个荒山之内,除了我们这起出殡,还有哪个人走来,不知你等的是个什么人?”廉小村只得说道:“我要等一个戴铁帽子的人来,即便入土。”
众人听了一齐大笑道:“你老人家想是呆了。等了半日,连人影也不见一个走动,怎能得有戴铁帽的人走来。若说戴铁帽,除非是戴盔。这里又不下操,又不厮杀,谁人戴盔走路。”廉小村见众人着急,只得安慰他们道:“列位不要性急,总是今日一日的事,回去请你们。”众人说道:“要等等何妨,只怕空等了。且问你等的这个人,还是你约下的,还是他来送殡的?”廉小村摇手道:“都不是,我是有个高人指点我等的。他说话每每灵验,故只得依他。”众人听了俱掩口笑他被人耍了。也有人说:“他老实,不会说谎。或者有得来也不可知。我们总是回去还早。”众人无奈,只得耐着性儿,往左近前后闲走耍字。
不期四月黄梅天气,风雨常多。一阵风雨卷来,众人没处藏躲,连忙走回,躲在棺材旁边。正躲之间,忽见一个人远远的在雨中走来,下半截像人,上半截竟是一团黑气。众人见他走得古怪,忙一齐争看。原来这人在城中买了一只铁锅回来,遇了大雨没得遮盖,就将这铁锅顶在头上遮雨,遂慢慢的转弯去了。众人便一齐说道:“这不是戴铁帽的人过去了。”
廉小村听了也看见有些相像,忽然大悟道:“正是他,正是他。烦列位替我下葬吧。”说不完,早风息雨止,现出一轮红日。众人看见,尽惊喜以为奇,遂一齐用力,将棺放下,盖上黄土,筑成一座坟墓。正是:
既是山真水又真,如何马鬣不封亲。
须知天理通人意,吉地应知葬福人。
廉小村一个小人,怎敢想得毛推官贵人之地,就是得了地,也不知庚辛方向与戴铁帽人走过的吉时。原来都是葛仙翁念廉小村往日行善,并感他雪中留宿一段真诚,故寻了这块吉地,埋葬母亲,使他子孙后来簪缨不绝。他暗立云端中看他葬毕,完了一件报善之事,便拨转云头,自往蓬莱洞府,做仙家之事去了不题。
且说廉小村将母亲葬毕,便同了妻子回家,也不晓得是神仙指引,但喜完了人生一件大事。遂欢欢喜喜夫妻子母过日。不知不觉过不几月,忽然这潘氏身粗气促,喜酸爱甜起来。廉小村知是妻子怀孕,因惊喜说道:“妳今五十,癸水该绝之时,为何又得起孕来?真是奇事。“潘氏也自惊。不觉到了十月满足,竟又生下一个儿子。潘氏便包包裹裹,过了三朝,潘氏就下床来,帮廉小村做生活。
倏忽过了满月。又倏忽过了周年。廉小村见这小儿子生得眉目秀丽,种种爱人,竟不像个小户人家的儿子,因取名清儿。真是光阴迅速,不知不觉这清儿早已长成六岁。
父母见他举动乖巧,说话惊人,便叫做他廉清,时常教他些百家姓千字文。廉清只一两遍就会。此时哥哥正读着孝经小学。哥哥苦读不熟,他在旁窃听了,早已朗朗背诵。廉小村见他聪敏异常,甚是欢喜,晓得此子后来不是乡野庸流,因要送他上学。潘氏道:“洁儿读了几年书,上帐的字还写不出。况且这先生年老,学生又多,读不出好来。不如另寻一个先生,送去方好。”廉小村道:“这也说得是。只是我村中没有好先生。我闻得幽兰里赵先生是个饱学,却嫌他住得甚远,也说不得了。”潘氏道:“好是好,但孩子小,路上没有照管,往来不便。等他再大些,明年送去吧。”因此廉清没先生拘管,故终日出去玩耍。但他玩法与众小儿不同,有一种惊人之处。正可谓:
小儿何所爱,爱者是官职。
更欲附飞龙,上天看红日。
这廉清任意游嘻已非一日。忽一日同着几个小儿成群合伙,竟一路走到幽兰里,见幸尚书门首空阔,有个井亭,他们就在亭中玩耍。玩了多时,这廉清忽对众小儿说道:“我们如此玩法,没什趣味,我想这个幸尚书也不过是个人。他既做得官,难道我们就做不得官。何不像做戏的一般,也做个耍子,岂不快活。”众小儿道:“作官耍子,果然快活。但大家都在此,哪个肯让哪个做?”廉清道:“这不打紧。这做官也不是轻易做的,原有做官的一种道理。是哪个讲得出做官的道理来,便让他做如何?”众小儿都欢喜道:“这个有理。”
便有一个小儿抢先说道:“我想做官是个人上人了。哪个不来奉承我?我要银子便有银子,我要货物便有货物,惟有放下老面孔来,贪些赃,家去与妻子受用。这便是做官天下通行的大道理了。我讲得如何?这官人可让我做。”
又有一个小儿挤出来说道:“你讲得做官不尽情,这官你如何做得。待我讲来与你听。既做官,谁不思量贪赃?但须思想善财难舍。天下的银子货物尽有,却谁肯轻轻送你?若让我做官,我不是板子就是夹棍,直打得他皮开肉绽,直夹得他腿断脚折。那时人人怕我,我虽不贪赃,而赃自至矣。我讲的道理,岂不比他的更好?”
众小儿听了俱欢喜道:“这讲得妙。又贪财,又酷刑,大合时宜。这官该让你做。”这个小儿见众小儿服他,便欣然将身子左一摇,右一摆,要打帐做官。只见廉清笑嘻嘻说道:“若依你二人这等讲来,这不是做官,是寻死了。”二小儿听了惊道:“哪个猫儿不吃腥,怎便是寻死?”
廉清道:“你只知做官可以自由自在,哪晓得官若做得小,还有大官管着哩。”二小儿道:“我做一个知县,为民父母,大不过了。终不成还有人管我。”廉清道:“怎没人管,你原来全不知道,待我一气与你说了吧。做知县有知府管,做知府有道官管,做道官有都堂管,做都堂有六部管,做六部有宰相管,做宰相大极了,还有皇帝管他哩。若像你二人讲的贪赃酷刑,这些事情倘被人参奏到皇帝面前,便要拿问,拿问了,或绞或斩,岂不是寻死?”
二小儿听了吐舌道:“这等说来,这做官倒是一件苦事了。”廉清道:“做官原有做官的乐处,怎说是苦?”二小儿道:“既不许贪赃,又不许酷刑,你且说这做官的乐处在哪里?”廉清道:“皇帝设立百官,原要他分治百姓也。若做官治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使四方向化,百姓不饥不寒,那时受朝廷的上爵上赏,食朝廷的大俸大禄,岂非乐处。”
二小儿道:“你说便说得好听,只怕到临时又做不来。譬如宰相只得一人,天下的知县无数,或贤或良,或贪或酷,如何访察得尽?若访察不尽,岂不又是一本糊涂帐。”廉清道:“宰相虽说总摄百揆,却何须去察访天下。只消一眼看定一个好吏部,宰相的事便完了一半。吏部若果好,则选出的官自然得人。吏部也不不须去察访天下,只消选择十三个好都堂出去,则吏部的事又完了一半。都堂若果好,则道府、知县自循良而百姓安矣,怎么做不来?”
二小儿听了,俱哑口无言。众小儿方欢欢喜喜说道:“清哥讲得好。这官该让你做。但官既有许多,你却做哪一等?”
廉清道:“宰相我也会做,不,吏部、都堂我也会做,道府、知县我也会做。今且由小而大,先做一个知县,审事与你们看看何如?”众小儿道:“妙妙,就让你做知县审事吧。”廉清道:“要做,凡事要认真。俗语说得好,‘装龙像龙,学虎似虎’。我今日做了官,你们俱要依我行事。叫打就打,不可违我法令。若装得不像,就不好看了。”
众小儿道:“这个自然。”即要审事,必须告状。因对前争做官的两个小儿说道:“你二人还会说话,可出去商量,捏造一件事情来告状,看我可审得明白?”一小儿因廉清夺了他的官做,正要难他一难,使他断不出方才快活。遂出去商量:“必须如此如此。”
这边众小儿各分扮衙役,假做击鼓,请老爷升堂。廉清然后将青布小衣抖了一抖,装出威风,随使众小儿分列两旁,吆吆喝喝走到亭中井栏上,坐下说道:“今日我老爷坐堂理事,凡有民间冤枉不平者,衙役不得拦阻。”叫左右:“可将这放告牌,抬出去。”吩咐完,早有一个做皂隶的小儿,将稻草编成的一扇牌插在亭旁。
只见两个小儿劈胸扭住,乱打乱扯,高声叫道:“冤枉!救命!”廉清忙叫皂快道:“外面什人喧嚷?与我拿来!”那皂快将二人拿了。分左右跪着。廉清问道:“你二人为何不守本分,有什冤情在此叫屈?可从真说来,看你谁是谁非,我老爷与你理直。”一个小儿说道:“小的人命关天,求老爷为我做主。”廉清道:“既是人命重情,你且说来。”小儿道:“小的叫做巫良,是本村良善居民。忽于前日,忽遭地棍强之虎图赖小的偷麦一橛斛,统领多人,抄家劫杀。彼时小的惊慌潜避,妻子出奔,幼女奔走不及被他致死。小的伤心入骨。故告到老爷台下,求老爷为小的申冤正法。”廉清道:“你且跪在一边。”
随叫强之虎上来问道:“巫良告你逞凶逼杀幼女,事关人命。你有何说?”强之虎道:“老爷不可信他诬诳,屈陷无辜,小的乡民,因本族甚多,推小的为族长。又因麦收刈之时,被人偷割,十去二三,故今年小的为首,纠合本族中互相保护防盗。不期族侄强能前夜失麦,走诉小的。小的以为失去之麦,无非邻近之人窃取。故此逐家察访。不期侄儿之麦,恰在巫良家搜出。巫良见搜出真赃,希冀潜逃免罪,竟不知王章国法:私窃田中五谷,国税无偿,实与盗贼同科。乞老爷缉盗安民,乡村永远得安矣。”
廉清道:“他告你逼死人命,可是有的么?”强之虎道:“他幼女自行塘堰淹死。与小的无干。”廉清问道:“你收割麦子,还是只你一家人,还是家家如此。”二人同声应道:“目今正当收割,家家如此。”廉清道:“这麦可是家家有的么?”二人道:“家家种田,家家有麦。”廉清道:“你家这麦,可有色认么?”强之虎道:“五谷原无色认。”廉清道:“既无色认,为何晓得是他偷取?”强之虎道:“只因他家切近麦田,故知他无疑。”
廉清听了,因指着强之虎骂道:“你这奴才胡说!一个收获之时,乡村斗粟斛麦谁家不有,又无色认,只以附近麦田,妄加乎民以莫须有之罪。逞凶聚党,沿门搜索,使他夫妻惊避,子母失散,以致幼女坠塘毙命。你说女自失足,非关你事,独不思此塘不自今日有也,此女往来塘堰,亦不自今日始也,为何他日不淹,而忽淹于今日?明明被逼惊奔也。虽非操刀成伤,却‘伯人由我而死’。我老爷欲尽其法,姑念无心;若欲施驰法,何以惊众。合拟强之虎名下,追烧埋银五两,巫良自行掩埋。重责强之虎以遏凶戾。自断之后,不许两家再生衅端。”因拔签喝打三十。众小儿听了,将强之虎拖翻在地,打完画供。廉清吩咐逐出。
廉清与一群小儿,在亭中审事玩耍,围挤着许多闲人观看。不期早惊动了内中一个人,细细看在眼中,甚是称奇。你道这是何人?原来就是幸尚书。这幸尚书名居贤,别号希庵,少年登甲,累官直做到礼部尚书。只因素性高傲,敢做敢言,未免与时相违。幸得天子圣明,故他安然保位,做了几年尚书,将近五十整,夫人早亡,并不曾生育。因此宦兴索然,遂致仕归家。因娶了一位宁氏续弦。不上有年,早生一子。到了次年又生一女。
这幸尚书半生无子,今一旦忽得了玉麟闺秀以娱晚景,其乐无涯。儿子取名云路,字天宠。女儿取名昭华小姐。他兄妹二人到了六七岁上,俱长成得男如冠玉,女若天仙。而昭华小姐言语机见,更觉胜于哥哥。故此幸尚书尤为钟爱。因请了一个老明经文先生,教他二人,读书识字。二人愈加聪慧。
这幸尚书忽于夜间睡着,梦见井亭中有一条似龙非龙似蛇非蛇之物,盘在井上吸水,忙要上前去捉他,不期那物早飞入他家门楣之上,朝幸尚书摇头摆尾盘旋不已。幸尚书欣然观看,忽听一声雷响,那物竟腾空张牙舞爪而去。幸尚书在梦中惊醒,与夫人说知,大家以为奇异。
到了次日饭后,忽因送客出门,却看见对面井亭上有许多人围绕,不知何事。因悄悄也挨入人丛中偷看,原来是一群小儿在那里争做官,要讲做官的道理。有两个讲得胡说,众人俱听了笑倒。独有一个小儿,将做官爱国治民的道理俱讲得津津有味。及让他做官,他坐在井栏上审事,又判得井井有条。虽然是个小孩子,却规模气象竟像个真官。幸尚书心下以为应梦,甚是惊骇。
因又悄悄走回了,回来问家人道:“这个装做官的小孩,你可认得是谁家之子?”家人道:“小的们也不知道。但方才听见人说是什么做‘右副’的儿子。不知是也不是?”幸尚书想一想道:“自然是了。你看他衣衫虽旧,却气概不同。若不出于‘副使’人家,哪有这般体格?但我孝感县却无一个做‘右副’的乡官,不知这是哪里来的?”家人道:“老爷不必狐疑。待带小的去唤了他来,老爷细细一问,便自知端的。”幸尚书道:“这也说的是。但你去唤他须和颜悦色,小学生家,不要惊吓了他才妙。”
家人领命,便去分开众人,到井栏旁用手将廉清扯住道:“我家(老爷)唤你说话。”廉清因回过头来,正色说道:“我老爷在此做官,连这井中水也不曾吃一口。你老爷请我,莫非要讲分上?我清如水,明如镜,却是断然不听的。”
家人听了笑道:“我家老爷是从来不讲分上的,但唤你去说话。”廉清道:“如此方好。只不知你家老爷却是谁人?”家人道:“你在谁家门前,就知这家老爷是谁了。”廉清道:“如此说来,定是尚书公,幸老先生了。他是朝廷柱石,大有声名。我久仰其名,正要去拜他请教。既来见招,理合往见。”叫左右看轿,竟走起身来,大摇大摆的跟着家人而去。旁边看的人见他说大话,说得有头有脑,无不称奇道妙,又都掩口而笑。真是:
村在骨中挑不出,俏从胎里带将来。
廉清这一去,有分教:
豆中牵出红丝,磨里团成锦片。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六岁儿嘻戏动春卿
八座官丝罗攀野老
词云:
儿年虽小,天性生来巧。信口人官鸟,大公卿都惊倒。市尘贫老,何殊道上草?一旦丝萝牵了,谁敢笑他箕缟。
右调《霜天晓角》
话说廉清见幸尚书着人来叫他,便撇下众小儿,戏颠颠说大话,跟着家人就走。走到门前,却见幸尚书立在仪门之内,便不慌不忙走近身旁,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道:“小子只和与豕鹿同游,木石为偶,何幸忽蒙大人呼唤,得瞻紫气,诗非常之遇也。不知有何吩咐?”
幸尚书见他口气惊人,满心欢喜。因用手搀着他问道:“你这小学生是哪里人?令尊姓什?为何不在家中,却与小儿顽劣?”廉清道:“小子祖居前村。父亲姓廉。小子名唤廉清。只因年幼,尚未仰附宫墙,揖让于俎豆之间,故先来幸府排衙游戏,以做异日观光之前茅,岂同顽劣比耶!”
幸尚书听了,愈加惊喜道:“你童年已有此大志,则你父亲必是青毡旧族,故教养有素了。家中还有何人?可为我细细说知。”廉清道:“不瞒老大人说,我父亲甘居贫贱,实实是个不读古人书的。欲耕又愧无历山之田,欲仕近世又不举贤良。惟仿版筑之遗意,聊磨豆为腐以养天年。幸家兄愚鲁,尚可折薪,以助其劳。此家庭丑状,幸老先生勿哂。”
幸尚书听了暗忖道:“原来是磨豆腐,故误传作‘右副’。这也罢了。但他一个豆腐之子,却如何有此聪明?”因又问道:“你父亲既是一个高尚之人,你却从谁为师?所读何书?便能如此明理?”廉清道:“小子今才六岁,实未从师,又何曾读书?尚系朽木顽石。但思天地间的道理,总不出于人心。故随心而发,想当然耳。”
幸尚书听了,一发大惊道:“据你如此说来,则你竟是一个神童了,可敬又可爱。”因暗想道:“此子端的非凡,后来必成大器。莫若收养成人,以应前梦。只是我已有子,收留未必亲切。”又想道:“除非如此而行方妙。”因又对廉清说道:“你今具此天聪天明,自然是得山川之秀气而生。但思玉不琢终不精美,人不读书到底不能用世。何况你生居乡僻,入无义方,出无师友。若再华无文藻,则上达无阶,焉能致君泽民?岂不空负你观光之念。据我的意思,欲留你在此,与我的小儿同事良师,执经晰理,习成大儒。不知你有此志么?”
廉清听了大喜道:“读书乃千古圣贤治国齐家之第义,怎敢不读。不读则虽致身青云,亦不学无术,为人所羞。我小子不从师者,是无力从师也。未读书者,乃无地可读书也。非不愿也,不得已也。倘蒙老大人提携,得附令公子几席之末,少沾明师时雨,使小子异日免马牛襟裾之诮,则老大人成身之恩,又出于生身之上矣。小子虽不肖,敢不励志以从。若果确然,俟小子归家告禀过父母长兄,再来如何?”
幸尚书见他心肯,因满心欢喜道:“你既有志,不消回去。我着人请你父亲来,说知便了。”因叫家人吩咐道:“你可到鸿渐村去,请廉老爹来会我。”家人领命去了。幸尚书便携着廉清一路入内,来见夫人与众姬妾。廉清一一拜见。众姬妾见了俱赞道:“好一个清秀学生。怎穿着这样衣服?”幸尚书道:“妳们可领他去更换了。”
众姬妾见幸尚书吩咐,便领了廉清到房中去换。幸尚书因与夫人将今日所遇所见,许多奇处都细细说了一遍道:“此子恰与我昨夜梦中相合,后来必成大器。今我欲将他配妳韶华,已着人去请他父亲来商量。夫人妳道如何?”宁氏听了此话,心中甚是不悦,却见幸尚书一团高兴,称说许多奇处,又说是应梦,便不好阻拦。只得说道:“老爷之见,自然不差,或者后来有些好处。”
不一时众姬妾将廉清打扮得遍体绫罗,鞋鲜袜正。你道为何打扮得这等现成快当?只因廉清年纪与幸公子只小得一岁,故此衣服鞋袜俱可穿得。今领着廉清走来,立在面前。夫人见了说道:“打扮起来,也还不俗。”过不一会,幸公子与韶华小姐在学中放回,幸尚书就使他三人拜见。因又指着廉清与公子、小姐说道:“这学生如今要与你们作同窗了。”二人听了竟不怕生,看着廉清就像认得一般,略说说便玩在一起,遂引他到后边去玩了。
不一时家人进来禀道:“廉老爹已请在外厅,候见老爷。”幸尚书听了,随即走出,笑嘻嘻的迎接。廉小村见了便要跪下去行大礼。幸尚书忙一把扶住道:“这太谦了。”廉小村道:“村野小人,进见八座大臣,敢不叩拜。”幸尚书笑道:“此礼只可行于公堂,今在乡党之间,如何使得?况且老亲翁育此宁馨,贵可立待。我老夫今请你来,正有事相商,万不可如此。”廉小村听了,只得朝上深深作了一个揖,分东西宾主坐了。
坐定茶过,幸尚书便开言说道:“从来才不易生,既生了,又恐沉埋在草莽中,无人拔识。今日我老夫偶见令郎,规模气概,种种超人,实天地山川秀气所生之美才也。有此美才,稍加磨琢,自飞黄腾达,而羽仪于庙堂之上。老丈莫怪我说,只可恨生于老丈贫寒之家,不知其为英物,等闲埋没,深为可惜。虽说是白屋出公卿,然无因无依,自能振起者,亦不一二。弃掷者,反有八九。往往令人扼腕。若是眼中不见,却也无可奈何。今无意中恰与令郎相遇,明知骏足困于泥涂,仍忍心不回伯乐之顾,岂不辜负了一番知己。故老夫特请老丈来相商,意欲留令郎在寒舍,与小儿共拜明师,互相砥砺,以为异日功名之地。不知老丈意内何如?”
廉小村来时已问家人,略知大意,却还不敢信以为真。今听了幸尚书这些说话,已知是实,不觉大喜道:“小老儿心事老爷已洞鉴如神明。只恐小犬村劣,未必能符老爷之望,怎敢过梦老爷如此垂青。得能如此,则小儿凡人忽登天矣。我小老儿岂不乐从。”
幸尚书见他一诺无辞,不胜欢喜。因叫家人备酒。不一时酒至。二人欢饮。饮酒中间,幸尚书见廉小村说的都是善人忠厚之言,又甚是敬他。
不多时,幸公子与小姐并廉清在内里玩了半晌,忽又玩出厅前,幸尚书看见,便叫公子、小姐与廉小村见面礼。见过,就叫廉清坐在他父亲身旁。又叫公子与小姐坐在自己左右。因问廉小村道:“令郎六岁是几月所生?”廉小村道:“小儿是八月十五子时生的。”幸尚书听了,不胜惊喜道:“这又奇了。原来令郎竟与小女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真又是奇缘了。”因笑对廉小村道:“我看令郎与小女二人才貌不分上下。更兼年、月、日、时皆同,今日不期而遇,此中大有机缘。我欲使他二人今日定盟,异日得为夫妇。我与老亲翁,做一个儿女亲家何如?”
廉小村突然听了,大惊不已,连忙立起身来说道:“不敢,不敢,老爷说的是什话。老爷乃名门显宦,小姐是千金贵质,小老儿不过是村庄庸贱,小儿无非是驽骀下隶??就是如今跟随拂几拭砚,陪伴读书,已上万分僭妄。又焉敢越礼犯分,思附乘鸾。老爷只说此一声,我小老儿也不敢当,还求老爷自贵,不可使人听了作笑话。”
幸尚书也立起身说道:“此乃世俗之论。我与你一个世外之交,岂可以贵贱贫富而定终身。况今日此意出之于我,我若无定见,岂肯轻言。亲翁不必过谦,我意已决。”随叫家人取出红毡,请廉小村上坐。因使昭华小姐与廉清并立同拜。
廉小村见小姐下拜,一时惊慌无措,就要跪下去答拜。幸尚书遂着家人扶定,不许答拜。廉小村急得没法,身子又挣不动,只得满口说道:“罪过,罪过!折杀,折杀!”幸尚书只等小姐拜过两礼,方叫家人放松,叫他还了小姐两揖。拜完,幸尚书便自坐了,叫廉清同小姐并立,拜他四礼。他竟是全受。拜完又使他二人各自对拜。韶华小姐与廉清一听幸尚书之命,只是嬉笑自若,全不以为异。
此时后堂侍女姬妾听见老爷将廉清招了为婿,遂都走到厅门后来看。见他二人跪拜,一一成礼,无不赞羡,以为一对好夫妻。幸尚书见他二人拜完,又吩咐侍女道:“妳可送廉相公与小姐进去见夫人”。众侍女闻命,各欢欢喜喜,领了二人入内拜见。二人拜见过了夫人,夫人便留下小姐单送廉清出来。此时幸尚书与廉小村重新入席,彼此俱是亲家称呼,好不亲热。
又饮了半晌,大家俱有醉意,廉小村方才告辞作别。幸尚书见夜深,即着家人点灯送归,一齐送出大门分手。廉清便欢欢喜喜,同幸公子跟了幸尚书入内不题。正是:
姻缘虽说是前生,也要今生巧凑成。
谁料市尘贫贱子,忽同贵女结鸳盟。
廉小村回家,将幸尚书留儿子读书,并将小姐与他为妻之事细细告知妈妈。妈妈听了,直喜得心花都开,满脸是笑。因说道:“我清儿怎有这等非凡的造化,有了这个丈人,则将来富贵不浅。我如今细细想来,自从当年那人,指点你安葬婆婆之后,凡事件件称心。不期这样年纪,忽又生了清儿。今又遇此贵人扶持,许下一个千金小姐为媳妇。若不是坟上风水有灵,你我一个贫贱之家,哪里有许多兴头之事。当年那人定是不凡,不是菩萨显应,就是神仙救度。你今不可忘本,须朝夕供养顶礼他方好。”
廉小村听了点头道:“妳这话句句有理。我也一向疑他不是凡人,方使我事事相合。我如今要供养他,却不知他是谁。当初他虽写下了姓名家乡,我一时详解不出。这且搁起,只是他说儿子做官,又说我做封君,我一向也不深信。但今日清儿忽做了幸尚书的女婿,日后与官宦相交,虽不做官也是做官了。妳我有了这尚书的小姐做媳妇,就不是封君,却也与封君差不多了。我如今只得立那人一个牌位,朝夕顶礼焚香,便不写姓名也罢。妳道可好吗?”潘氏道:“如此甚妙。”
自此之后,幸尚书不时着人来周济他夫妇,故此廉小村与潘氏、洁儿在家安安闲闲过活不题,正是:
雪中虽念冷呵呵,一饭焉能值几何?
独有仁心难补报,如斯安享不为过。
却说幸尚书,得了廉清,甚是欢喜。到了次日,便领他到书房中来拜见先生。因说道:“此子乃我新婿,虽未经雕琢,却资性聪明。乞先生用意教诲,盛德不浅。”文先生满口应承。自此廉清就朝夕在学中,同着公子并小姐一齐读书。这文先生因幸尚书嘱咐了,便尽心教授。却喜廉清果然资性敏捷,不费先生之力,读书只消一遍,便能背诵,先生甚是欢喜。
不上二年,廉清四书、五经早已背熟。先生见他如此,便不甚拘束,廉清甚是快活。遂瞒着先生,朝夕同公子、小姐玩在一块。玩熟了,便时常同小姐同行携手,嬉笑并肩,称说夫妻,也不避忌先生。先生就是看见,却因二人幼小,俱各聪明,竟不加呵责。转以为幸尚书有眼力,果是一对好夫妻。自此二人在学中习以为常。
不知不觉已是五年,廉清已是十一岁了。读得满腹珠玑,只觉无书可读。晓得幸尚书“研书楼”上古书最多,因叫人开了门,走将入去,细细翻阅,真是触目珠琅,皆外人所未有。因满心欢喜,遂极力钻研,尽心浏览,早已胸藏千古,学富五车。遂时常将古书中未明之事盘问先生,往往将先生盘倒。幸喜这文先生是个仁厚虚心之人,见廉清往往议论特出,自愧不能为他之师。
一日因请了幸尚书来说道:“晚生蒙委,幸叨西席,无不竭力孱殚心。今幸令郎、令婿已成骏足之才,令嫒小姐亦堪咏絮,似可谢无愧矣。但思二子前程甚远,今又正当笔试之时,晚生自愧才疏,倘无所益,岂部误人。只得告明,乞老先生另择明师为妙。”幸尚书道:“老师怎如此说。先生三冬饱学。犬子、愚婿学业终有可观,亦赖指点。如何虑及相误。这还是先生不屑教诲了。”
文先生道:“非也。为人师范,虽贵知人,亦贵乎自知。譬如令郎,资质如金如玉,虽继箕裘而有馀,然循循规矩之中,尚可加工砥砺。至于令婿,奔驰似骏,变动犹龙,每发高论雄辩,令人莫对。况文章一道,所重在时。晚生非不知文,但自愧有年,只觉与时相左。若再因循,是误二子矣。故晚生直陈以免素餐之诮。”
幸尚书听了,不胜起敬道:“先生爱我与二子,可谓至矣。知不可留,只得应允。到了冬底,厚馈而去。正是:
天生美玉自无暇,骏足何劳鞭策加。
得到风云千里去,始知明眼不曾差。
到了次年,幸尚书撇不过荐书情面,只得请了一个炫名(博)学秀才,姓逄名寅,教训子婿。此时昭华小姐张成,不便读书,已归绣阁。习学女工。学中只他郎舅二人。谁知这逄寅虽负声名,却无实学,专靠结贵介、趋承势利,谋了这馆。他到馆之后,访知廉清出身寒贱,便有彼此之分,就不十分将他看重,遂将他二人分了两处,只尽心去教幸公子。
廉清心下明白,只是暗笑。一日见逄寅独坐看书,廉清将几件古人疑难未定之事来问于他。逄寅听了,胸内茫然。呆了半晌,只得强说道:“功名自有捷径,何必务此无因之学。若必言言辩驳,事事推求,则古今之事理无穷,虽皓首钻研,亦不能知其万一。而成名无望矣。”廉清笑道:“若如先生所言,则古来典籍皆可焚矣。然则历稽汉唐宋以来,但见有实学之君子,未闻有捷径之大儒。且请问先生,实学即废,则文章又从何来?”
逄寅见他辩驳讥讽,一时满面通红。因大声叱道:“无知小子!强记了几句断简残编,就想来问难于人,真是道听途说,鸟成载道之器!”廉清见他发怒,只得含笑自归书房。
自此之后,逄寅愈加不悦,见廉清终日默坐,也就不来管他。一日廉清在“研书楼”翻看书本,忽在书中捡出一张字纸。廉清看去,却是几个戏法,甚是欢喜,连忙袖归,日日在房中演学。一日忽被幸公子走来看见,廉清扮演甚是有趣。便笑做一团。要廉清教他。廉清道:“你学不得。只做你看吧。”拿着一把小木剑望着口中插入,只留刀把在外。幸公子见了甚是惊慌。不移时,依然取出。公子问道:“这是什么法儿?”廉清道:“这是神仙吞剑法。”
说罢又不住的口中乱念。却将幸公子两道眉毛移在眼底之下,遂叫他去照看。幸公子走去镜中一看,连叫:“不好了,快些与我放好!”廉清只不应他,幸公子十分着急。廉清笑道:“你不须着急,且再去看看。”幸公子听了,忙复到镜中一照,却是眉在眼上。不胜欢喜。便要廉清教他。不期先生走来,幸公子只得回位坐下读书。
又过了些时,正值读书之期,逄寅只得勉强叫廉清也来听讲。廉清坐了一会,见他讲法俱是些皮里膜外的浮词,便不耐烦坐听,推说有事进房。到了房中,因想到:“他不肯虚心,只以先生自负,也还气他过,怎么将我两样看承。只知公子是尚书之子,我又是尚书何人?”因想了一番道:“我何不耍他一耍?”便悄悄出房,走到先生背后,吹气一口,念了一咒,复身回房张看。
这幸公子正低头听讲,忽见廉清在先生背后走过,也不觉得,再抬头看先生,只见两道眉毛俱在眼睛底下。便忍不住大笑起来,笑个不住。逄寅正讲得热闹之际,忽见公子发此狂笑,便含怒道:“讲究圣贤之书如见圣贤,你为何如此无理!”幸公子看一看先生,又笑将起来,直笑得话也说不出来。先生越问得紧,公子越笑得紧。逄寅见了,一时大怒,便手拿着戒方要打。公子见了,只得忍住笑,说道:“先生莫打学生,请自往镜中一照便知。”
逄寅听说,连忙取过镜子一照,不觉大惊起来道:“奇呀,奇呀!这怎么处!”正拿着镜子大惊小怪的照,忽见廉清躲在门内,一手捂着嘴,看着幸公子将手乱摇。逄寅见了大怒道:“原来是你二人捉弄我,这等可恶!”因公子坐得近,便扯着公子要打。公子慌了说道:“这不与我相干,只问廉清便晓得了。”
逢寅见公子指出廉清,就放了公子,走来捉住廉清道:“你为何捉弄师长,可从直招出,免我动手!”廉清分辩道:“学生自在书房中看书,听见幸天宠发笑,故出来一看。因见先生面目全非,故此失笑。为何先生责治无辜。”逄寅道:“幸天宠已指明说是你,怎还要嘴强?”廉清道:“先生眉目乃先生自具。学生又非神仙,怎能移动。又闻,人若改变,其人必死。今先生无故而颠倒双蛾,是改变常也。学生正为先生寒心,怎敢捉弄。”
逄寅听了,一发大怒,遂要叫廉清跪着受责。廉清不肯道:“学生无罪,怎肯受先生之屈辱。”逄寅见他不认,一时不便打他,只得又吓着幸公子道:“你说是廉清,他如今不认,则是你说谎了。你怎敢在师长面前说谎?”便举起戒方打来。慌得幸公子无法,只得带笑带哭说道:“先生慢打,学生从不会说谎。我前日也被他移过一次了。”逢寅道:“他为何有此法术?”幸公子道:“他学了许多戏法,日日瞒着先生,做与我看的。”
逄寅见说是真,便来喝廉清跪责。廉清见幸公子说破,自知理亏,只得跪下,却又不念解咒。只急得先生乱叫乱嚷道:“快照旧还我眉来,我饶你打!”三人正乱做一团,适值幸尚书在门首走过,却听见书房中一片嚷乱,便走入房中。只因这一走入,有分教:
分明嬉笑,愈见奇才。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小书生移眉戏老师
蠢丈母变心逐娇婿
词云:
先生名分虽然重,也要才高惊众。若凭口耳教人诵,安可羁天纵?分明一对娇鸾凤,若弄风波相送。不知乐也焉知痛?但做痴人梦。
右调《桃园忆故人》
话说廉清用移眉戏法,正捉弄逄寅,忽一眼见幸尚书走入,恐怕看见先生面孔便要罪他,便急急念咒解了。幸尚书却不径入,侧身窃视。只见廉清跪在地下,儿子却在旁掩着醉笑,又见先生含怒而坐,双手摩腹,叹气不已。幸尚书看了半晌,不知是何缘故,只得走入向先生拱手。
逄寅正气得没法,忽见幸尚书走来,恐怕看见眉目颠倒可羞,忙用手捂着面孔,立起身来说道:“我晚生叨居西席,怎反受门墙之侮(原为:悔)了不得,了不得!”说罢,依旧去坐着。幸尚书看见他如此,不好细问,便点头唤公子到旁边去问道:“今日先生为何如此?”幸公子也不说详细,只指着廉清说道:“是他捉弄坏了先生的面孔,故此先生着恼。”
幸尚书听了大惊,忙走到廉清身旁问道:“你是个聪明人,岂不闻一日为师终身若父?先生的面孔你如何敢作弄坏他的。”廉清道:“先生鄙薄小婿久矣。凡事图赖,欲加小婿之罪。小婿因念师生名分,不得不顺受其罪。若图赖说坏了先生面孔,这事小婿也不必辩,只请大人看看先生面貌。若是先生面貌有损,门生甘罪无辞,若照常无恙,则图赖不问可知矣。”
幸尚书听了,只得来看逄寅,逄寅见幸尚书走近身来,只认做眉目还未复原,因将手放下道:“老先生请看,终不成晚生是这等眉眼。”
幸尚书近前一看,见原是好好的一个面孔,心下便有些不悦。便说道:“从来婿称娇客,有半子之份。今先生须眉如故,而虚言有损,令其长跪。毋乃视吾子是尚书之子,视吾婿为外人?不屑教诲,而分彼此也!”
逄寅见说须眉如故,便连忙复取镜一照,见眉目依然。只得施礼道:“晚生谬叨师范,实与割股同科,焉敢徇私。不屑教诲。但令婿顽恶已非一端。又自持小慧,佞口巧饰。不从师教,终日默坐书房。晚生久欲面言,却念是老先生爱婿,不敢出口。不期今日与令郎讲解书史,只见令郎发笑,细究笑因,方知是令婿用幻术将晚生眉移眼下。因恨其戏辱师长,故薄施责罚,非有他意。”
廉清还要强辩,幸尚书因作怒道:“小子怎如此狂妄?不思进益之功,但逞愚顽之性,何自弃乃尔。你说从师在馆中读书,你且说,一向所读何书?”廉清道:“既负读书之名,则何书不当读,莫说眼前经史,就是大人一楼珍秘,皆在小婿腹中矣。焉能一一举其名,以应大人之明问。但思读书不足贵,明理为贵。故小婿只喜默认潜通,以会圣贤之旨。先生这些陈章腐句,褊见浮词,小婿实不愿闻。”
逄寅听了大怒道:“你有何本领实际,敢在尊长面前放肆!若论你这等大言不惭,就该出个大题目,考你一考,恐人说我有成心。也罢,我如今出一对与你对。你若对得来,便见你才情高逸,是我污蔑你了;若对不来,只跪到天明,起来还要受责。你可敢对么?”廉清道:“就是大题目见考,门生也不怕,何况小对。但请出来我对。”逄寅只因道听了一个绝对,记在胸中,故如此说。见廉清敢对,转假思了半晌,方终念出一句道:
北斗七星映水连天十四点
幸尚书听见先生出了这对,想一想,殊觉难对,心甚踌躇。不期廉清听了笑说道:“这样对,要对何难,怎也来难人。”幸尚书道:“既是不难,何不对来。”廉清道:“这样对莫说一对,便两对也不难。但须放我起来才对。”幸尚书道:“先生规矩,不可不尊。还是对了起来才是。”廉清道:“自古诗成七步,从未闻跪着对对之礼。”
逄寅见他借此推辞,料难对出,等他对不来再羞辱他。便说道:“既是这等,且容你起来。对不出来再跪不迟。”廉清随立起身来,信口念道:
西方五百燃灯照壁一千尊
幸尚书见廉清果然对了,又对得切当。因笑嘻嘻对着逄寅问道:“先生你道此对,对得如何?”逄寅心下拿稳廉清绝对不出来,进见他容容易易对了,正惊得没摆布。忽听幸尚书又含讥来问,甚觉没趣。欲贬它不好,却又贬不出;欲要赞扬几句,一时又不便倒了旗枪。只得勉强说道:“令婿才是有些,晚生非不知。只怪他好为夸诈之言,故我晚生每每柳之,欲成全其品。”廉清道:“门生字字皆老实之言,不知哪一句近于夸诈?请先生指教。”逄寅道:“已往者俱不究了,就是方才这一对,也实实亏你对了,只这一对也是你万分侥幸了,怎又说两对也不难,岂非夸诈!”廉清道:“这怎叫夸诈,先生若要两对,便再对一对何妨。”逄寅道:“你若能再对一对,我就真服你是个才子了。”廉清道:“先生请听。”因信口又对一句道:
长空一虹穿云隔雾两条桥
逄寅听了,只惊得吐舌,因向幸尚书谢说道:“令婿天才,实非等闲所能窥侧,晚生甘拜下风矣。”幸尚书满心欢喜,却不好现于颜色,只得周旋说道:“小婿虽有些小聪小慧,却素性顽劣。先生可推薄面善善诱之,学生自然报德。”不一时,家人备出酒来,大家共饮。幸尚书再三宽慰,与逄寅直饮得欢然,幸尚书方才别出。幸公子相送入内去了。正是:
俊骨灵心自不凡,真青何碍出于篮。
如今满月当头照,不怕疏星不抱惭。
却说昭华小姐,自从离了书房归到绣阁,幸夫人请了一个女教师来,教小姐刺绣描鸾。不期昭华小姐聪敏异常,教着便知。不上年馀,早已件件精熟,绣的、做的无不玲珑鲜巧,夺人眼目。夫人见了甚是欢喜,便将万卉园中一座花萼楼,与昭华小姐做了卧室,又使两个侍女跟随伏侍。一个叫做春花,一个叫做秋萼。二人之中惟秋萼做人乖巧,小姐甚是喜她,日不离身。此时昭华小姐已是十三岁了,却长成就如一朵出水芙蓉,千娇百艳。更兼她同着哥哥与廉清读了这几年书,出口便成章句,时常绣工之暇,便学做诗消遣,也不甚到前面来。
忽于一日,因见珠帘之外,嫩柳初黄,莺藏枝内。小姐见了甚觉可爱,一时诗兴勃勃,就做了一首七言律诗,自吟自诵,甚觉得意,便携了此诗来见父亲道:“孩儿今日偶学做诗,只不知可是这等做法,来求父亲指点。”幸尚书听了大喜道:“孩儿做诗是绝妙的好事,快拿来我看。”昭华小姐便在袖中取出,双手送上。幸尚书忙接来一看,只见上写的诗柄是:
莺藏嫩柳
妆罢惊闻黄鸟音,几回闲傍绿杨寻。
只疑密掩丝还弱,不道疏遮色已深。
飞去才知非久住,啼时方识是潜阴。
同形同影防人见,好似春闺儿女心。
幸尚书细细看完,不禁大喜道:“此诗引喻精工,不即不离,大得风人遗意。不意孩儿具此灵颖之才,虽道蕴、班姬不多让矣。喜得我有眼力,招了廉清这个才婿与妳为配,方成佳偶。不然岂不辜负。”父女俱各欢喜。
过了多时,这日幸尚书因廉清戏恼了先生,只得陪在书房中吃酒,消他之气。吃完酒辞了先生,遂同公子回到夫人房中,恰好昭华小姐也在房内。幸公子一见妹便朝着她只是笑。小姐见他笑得有因,遂将自己身上周围看遍,却无可笑之处。便问道:“哥哥今晚回来,为何朝着妹子只是笑?必有缘故。”
幸尚书见问,知是为此,便也忍不住笑起来。遂将廉清做戏法弄先生之事细细说了一遍,不觉连小姐也笑将起来。笑定,小姐又问道:“后来却怎么了?”幸尚书道:“先生大怒,罚他跪着要打。是我再三劝了,方才饶打,便狠狠的出了一个绝对叫他对。幸得廉清果然是个奇才,顷刻间便轻轻对了两对,使先生不得不服。”
小姐听了便问先生出的是什么对,他对的又是怎样的。幸尚书一一说出。昭华小姐道:“此对果真是亏他敏捷,不然只要跪到天明了。然虽如此,少年忒觉轻狂。一个先生岂可如此作弄。只怕将来师生不睦,还有参差。父亲还宜规责他才是。”幸尚书听了点头道:“孩儿之言甚是有理。”因对儿子说道:“以后廉清与先生有什说话,你须来对我说知。”说罢,各自安寝不题,正是:
名园漫羡好花枝,皆赖东君好护持。
若使风狂还雨横,安能留得大开时。
过不得两月,适值文宗发下牌来,着各府州县考试童生。孝感县知县早已大张告示在外,催童生到县考试。幸家家人看见,忙来报知,幸尚书便着儿子与廉清去考。廉清再三推辞道:“小婿学力有限,也不耐烦去考。”幸尚书苦苦叫他去,他只是不肯,只得单打发幸公子由先生陪去,又着家人料理伺候。
不消两月,府县有名送到。你想一个尚书之子,搏领青衫,一如吹灰之力。早将幸公子名字高标,不日报到。幸尚书与夫人不胜欢喜。逄寅更加欢喜。次日送幸公子谒庙,拜谢宗师。幸公子披了红,坐在马上,一对对彩旗吹竽,一路迎了来家,好不荣耀。此时亲戚盈门,俱来贺喜。幸尚书已大开宴席,着优人扮戏,款待宾朋亲戚。
这日逄寅上独桌,幸尚书下陪。亲友列坐,俱各欢然畅饮。饮到中间,诸亲戚尽向逄寅,赞他教法高妙,又赞公子年少多才。此时厅后垂帘,夫人同着昭华小姐与众姬妾侍女,皆在帘内看戏。这廉清在席上,偷眼见韶华小姐坐在帘中,隐隐约约的容光飞舞,直透出帘外,分外好看。因想道:“隔了这几时不曾相见,小姐竟长成这等标致,十分可爱。”便推着看戏,东旁走走,西旁坐坐,借此时时偷看帘内。
却说夫人有个兄弟,叫做宁无知,年纪只得二十四五岁,为人甚是尖薄,能言利齿,又倚者着姐夫姐姐的势,便暗暗在外不务本分,游手好闲,人俱让他三分。今见外甥进了学,遂来相帮料理。这日在席上,看见廉清好动,风风耍耍,心甚不悦。因想道:“我外甥女这等标致端庄,却招了这个厌物。若配得一个宦家公子,我后来也有些风光。”因吃着酒,只是踌躇。忽想道:“除非如此如此方妙,只不知我姐姐意下何如?等我明日慢慢探她,再作算计。”一连忙了几日,方得清闲。幸尚书同公子出门拜谢去了。
宁无知遂乘便见姐姐问道:“外甥进学,人人称羡。久闻得姐夫赞廉家学生才高,为何不叫他去考?考做个秀才,也还有些体面。”夫人道:“他哪里有才。不过是你姐夫溺爱不明,哄人罢了。前日叫他同你外甥去考,他死不肯去,你看他这个脸嘴,可是有才长进的。只可惜你外甥女,这样聪明,却配了这个呆子,只好误她一世罢了。”
宁无知听了,正合己意,暗暗欢喜,便说道:“这样看来,果然无才了。我这几日见他在席上,一些坐性也没有,怪不得外面人说得不好听。我做兄弟的听了,甚是无颜。”夫人听了忙问道:“外面人怎么说,你是我至亲骨肉,有话不要瞒我。”宁无知笑道:“也没什话说,只笑我姐夫没主意。编了几句歌儿,我还记得,念与姐姐听听:
孝感县,幸昭华,莫怨娘亲只怨爷。
不思凤人豪华子,只想丝牵豆腐家。
儿郎久惯挑清水,小姐新来推磨车。
赶着挤浆三鼓睡,恐迟烧火五更爬。
花容月貌锅边秀,云鬓蛾眉灰里夸。
好块羊肉落狗口,说与旁人也要嗟。
莫待后来自己悔,幸喜如今未破瓜。
不如借重媒人力,别寻公子抱琵琶。
夫人忽听到“推磨”“三鼓”“五更”便不住的流泪,再听到“羊肉”“狗口”竟大哭起来道:“我当初原是不肯的,都是你姐夫的主意。如今怎么好!”宁无知见姐姐认真哭起来,便连忙止住道:“是我兄弟一时多口,万万不可声扬。倘然姐夫知道,定要怪我,我就当不起了。”夫人便止住泪道:“今日你姐夫不在家,没人听见。我一向懵懵懂懂,含忍在心,你今说明,狠不得立刻将这小孽障逐出,女儿另寻人家,方才快活。兄弟你有什好主意,可快与我计较一个。”宁无知道:“有了姐夫这等门第,甥女这样人才,怕没有公子王孙,兴兴头头来求去,就做夫人奶奶。但只是姐姐虽有爱甥女的心肠,只恐姐夫心中偏见了,未必肯听,说也没用。”幸夫人道:“你说的哪里话。我的女儿就是他的女儿。他难道不要嫁好的,倒要嫁不好的?你但放心。我拼着工夫说他转来,不怕他不依我行事。”
宁无知道:“我看这廉清呆头呆脑,一些人事不知。况且当初又不曾收他什么礼物,要变动还是易为之事。但我常闻得,他同甥女在学时过得甚好,不知近来两人如何?”夫人道:“他们同学时,年俱幼小。过得好不过是贪玩嘻耍。自从你甥女出了学中,将近三年,他两人从未见面,哪里还记得了。”宁无知道:“我看甥女倒是个有心机之人,不知她心中又是如何,姐姐也要探探她的口气方好。”夫人道:“自来女儿随娘。我自有法劝她。你如今只是替我留心寻个乡宦人家,悄悄来对我说,我自有主意。”宁无知欣然答应。又过了一日,回家去了。正是:
非娘苦苦要歪缠,只为双睛看眼前。
谁料眼前看不定,好将一片结成冤。
幸夫人听了兄弟的一番言语,信为实然,便时常在幸尚书面前(絮叨)琐碎,说招坏了女婿,害了女儿。喜得幸尚书耳朵还硬,只付之一笑。幸夫人见他不听,便暗暗叫家人小厮,将无作有,来说廉清许多不好之处,要使幸尚书听见。又吩咐家中人不要敬重他。自此廉清时常与家人小厮们争闹,家人只是不理。亏得幸公子往往斥责,家人还不敢十分过甚。廉清也不放在心上。
一日,夫人对了幸尚书发急道:“我的女儿是你嫡亲骨肉,一个尚书小姐怕没有宦家来求!就不然,便寻个旧家子弟结亲,也不辱了你。我女儿又不聋,又不瞎,又不是瘸脚烂足没人来求,你为什偏许了这豆腐家小厮做女婿,玷污家门。你先前还说他有许多好处,我还痴心指望,到如今痴头呆恼,懵懵懂懂,竟像个憨哥。在学中不但不肯读书,又日日与先生抢白,家人吵闹。良不良,莠不莠,有什好在哪里?不是我寻事他,你须想想,一个豆腐的种草,有什坚牢。若出了我家门,只好依旧去揭腐皮、捣石膏罢了。终不成我的女儿嫁了他,同他做这买卖。我就死也是不愿的。”
幸尚书听了笑道:“我的眼睛断断不是错看。妳须耐心,后来必要做官。”夫人听了,一发着急道:“官从书里来。他读了这几年书,考也不敢同我儿子去考,难道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麽!我时常见了他就要气得发昏。你想是要气死我了!”幸尚书笑道:“夫人且不必着急。我自有处。”夫人见他有肯听信之意,便暗暗欢喜。
过了数日,幸尚书因想道:“他如今在此学中,外与先生不合,内与丈母不投,叫我一时也难照管。我莫若将他送在西来庵中,等他住些时,再作计较。”遂悄悄叫了一个老家人吩咐道:“廉相公在家读书不便,况且与夫人近来不睦。你可悄悄送他在西来庵密云和尚房中。说我老爷致意他,说廉相公借寓读书。薪水之费,我自着人送来。”家人便去说知。密云和尚见幸尚书送女婿到庵中看书,不胜大喜,连忙应承。
幸尚书因悄悄对廉清说道:“你胸中所学,惟我识汝有一举冲天之志。但你行藏磊落,习成傲放,往往与人事不合。故俗眼人每生讥谤。与其在家开衅,不如择地藏修。我今送你在西来庵密云长老处安顿。你须潜心理会,以图上达,勿负吾向日赘你之意。即有他言,勿信可也。”廉清听了连忙跪下道:“小婿蒙大人垂青驯养,定当致身青云,以报此鉴拔之恩。安忍自弃。”幸尚书听了大喜,连忙扶起。又悄悄付了五十金与廉清道:“取去以为攻书之用。至于日用之事,我自着人照管。”廉清便要入内拜辞丈母,幸尚书忙止住道:“不消,迟迟可也。”廉清只得别过,同着老家人到庵中而去。正是:
非狂非妄也非痴,人到多才自不羁。
举动俱从天上见,世间浅眼岂能知。
廉清去后,幸夫人甚是欢喜,便时常与兄弟商量,要劝女儿改嫁,一日因走到花萼楼来与小姐说话。因这一说,有分教:
萱草生愁,桃夭抱恨。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世情母劝娇儿改节
贞心女励良婿读书
词曰:
母心何劣,逼女伤名节。不道梅花贞洁,偏要耐冰霜雪。相逢细说,总是同衾共穴。此意皎如日月,谁怕世情冷热。
右调《少年游》
话说廉清离了幸府,宁夫人晓得,便满心欢喜,但愿他有去无来,便打点要与小姐商量,却又一时不便。过了些时,正值春光明媚,万物鲜妍,便带了几个丫鬟到万卉园来。到了园中,因着丫头报知小姐。小姐见报,忙出来迎接,到花萼楼上,拜见过,说道:“连日孩儿因贪刺绣,不曾问候母亲。不意母亲忽有兴到此。”夫人笑道:“我原是还不来,因见此春天百花开放,又值偶闲,欲与我儿同到各处去游赏游赏,以作一日之乐,庶不负人生富贵。”小姐道:“母亲偷闲取乐,正宜如此。孩儿愿随。”
说罢,母女便同下楼来。侍女跟随,到各处去游玩。仆妇闻知,早一处处俱备下茶果食物。夫人同小姐到一处,就有一处的供给。夫人小姐略坐坐,又往别处去了。
游了半晌,夫人道:“百花开时,谁人不看,谁人不赏。贵乎留题,方成佳话。我想古人多才,定然如此。我儿久读诗书,可将古人赏鉴事迹,对我说说也好。”小姐道:“孩儿若指花而说,只说孩儿言出成心。请母亲随便指来容孩儿说吧。”
夫人听了便走向花阴,指着一枝红梅道:“此花有何出处?”小姐道:“曾记得古诗云:‘春半花终发,多应不耐寒。此人初来识,指作杏花看。’”夫人又指着桃花。小姐道:“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间浅红。”夫人又指着兰蕙。小姐道:“幽居种兰蕙,岁寒久当知。”夫人道:“花即有人题诗,这竹亦有诗么?”小姐道:“竹怎么没有?诗云:‘开门风竹动,疑是故人来’。”又行到池沼边,夫人指着池中水萍道:“此亦有诗么?”小姐道:“也有。诗云:‘晚来风约半池萍’。”因同上亭来。
夫人遣去侍女,因对小姐说道:“我儿论花可谓博古通今,足称才女。只不知可能论人么?”小姐道:“人具阴阳,各秉天地之秀气。男子贤则为忠、为良;愚则为奸、为佞。女子贤为贞、为节;愚为荡、为淫。然则皆在人为,又不可一概而论。”夫人道:“我看这些花草,种植园亭,得人灌溉,方才花发芬香,邀人寓目。设若栽之郊外,置之粪厕之旁,虽有芬芳,亦将弃之、掷之,孰得而赏之。今我儿论人贤愚不同,贤则人钦,愚则人贱,确然是矣。我为母的,许多心事,向来见妳年幼,恐不明大道,故含忍而不言。妳今既如此精明,我只得细细与妳说知。妳今盈盈十三,生长朱门,已非凡品。何况赋此姿容,就如娇花异卉一般,宜乎贮之金屋,配之玉堂,方不辜负。若与腐草同根,飞蓬接叶,岂不令人恨死。我今所恨者,是妳父当初一时不明,收留了廉清来家,又许他结亲。还只说他读书长进,故我向来不言。不期他如今一窍不通,竟成了呆子。若真将妳配他,岂不是以鸾凤配与山鸡了。这苦哪里去说,这冤哪里去申。我如今细细想来,他又不曾遣媒说合,我又不曾受他半丝一线,只不过妳父亲随口之言,怎当得实据。妳一个尚书小姐,又生得千娇百媚,怕没有富贵公子来求,怎肯守此空盟,失身匪类。何不另择卿相豪门,招个风流贵婿,方才遂我心愿。此乃为母的一片苦心,妳万万不可逆我。”
昭华小姐忽听了这番说话,直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夫人因又说道:“我儿不必沉吟,此事我筹之熟矣。”昭华小姐惊定,方说道:“母亲之言,虽为孩儿深思远虑,但念孩儿虽受胎母腹,无奈生性却与母亲有几分不类。不期又蒙父母教训,自幼我读了许多圣贤之书,一发将性子造成一块铁石。只认得女子从一而终,生死不易。至于爱富嫌贫,这些世情丑态,皆儿所最鄙。母亲所说廉郎,虽无雁币盈门,斧柯奔走,然严严父命,皎皎盟言,岂不重于斧柯雁币。况廉郎又与孩儿久同笔砚,只因婚好,不避嫌疑,屡屡见面相亲。若遵母亲之命,中途改节,不独败坏纲常,而回想从前,日与廉郎一个路人言笑,可谓无耻矣。此言儿实不愿闻,望母亲体谅。”
夫人听了,拂然道:“孩儿小小年纪,只晓得读几句死书,却不知误了终身大事。妳想,人生在世,图些什么。只不过受享些风花雪月。就是贫家女子,也指望仰攀富贵,何况妳贵为八座之女,娇如三月之花。我做娘的怜妳,风吹尚且肉痛,岂忍将妳嫁到贫贱人家,操井臼,作驽骀之妇,事贫贱之姑。一向还望廉清上进,今廉清不才不肖,众所共知,尚将何望?孩儿万万不可错了主意,贻误终身。”
昭华小姐道:“黄雀从来不知鸿鹄。廉清肖与不肖,才与不才,父亲未必不识。纵使终身贫贱,孩儿与他既结丝萝,亦是孩儿命该如此,只得安命由天。母亲不必过为忧虑。”夫人见她分辩不从,便闷闷不悦。因暗想道:“我若再说几句,就不妙了。莫若且顺她,使她放心。况且权柄在我,岂得由她做主。”遂转过嘴来说道:“我儿既是心愿,我也不好十分强妳。”于是母女欢然。在园中乐了一日。到晚,昭华小姐方送母亲归房不题。正是:
谩言一气自相通,母子贤愚大不同。
凿枘方圆难得入,一番清话又成空。
却说廉清,自到了西来庵中,无拘无束,不胜快活,何尝坐在房中读书作文。日间只去撮弄几个戏法哄骗乡人。这些乡人见了个个称奇,便你邀我请,要他搬弄,因而留酒备饭请他。廉清习以为常,竟无一日清闲。也有人笑他的,笑他是幸尚书的女婿不长进,赶出来骗人酒食。也有人爱他的,说他是个俊放之才,不拘小节。廉清总不放在心上,只到了夜间回来,鼾乎沉睡。遇了大风大雨不能出门,方将些书史乱揭,颠头播脑一番。略有倦意,便丢开去睡了。
这密云和尚见他如此行径,心甚疑惑,却又不敢说他。一日偶对廉清说道:“贫僧闻士子读书,埋首青灯,不知寒暑,方能进步。今相公来此半年,在家坐无片刻,只得风雨之夕,方才展看,却又不闻书声朗朗。贫僧不知相公是何读法,乞道其详,莫负了幸老爷之念。”廉清笑道:“这种道理非尔所知也。”密云便不好再问。
廉清这番举动,虽在庵中,与家隔远,不料幸家家人小厮,早已探知,俱细细报与夫人。夫人听了正中其怀,不胜欢喜。因叫了丫头使女张扬传说,要使小姐闻知,灰心动念。
不多时果被秋萼窃知,报到小姐耳朵中来。小姐听了,甚是不悦。因暗暗沉吟思想,私对秋萼说道:“我看廉郎怀才饱学,虽如痴似颠,却不是个无心之人。所以为此者,因见人不知他,故此放荡,以混人之耳目,以观人之丑态。此固英雄不得意玩世之所为,然非美德也,未免伤金玉之品。廉清少年,不幸堕此。为今之际,须得一个知己之人,细细规谏他一番,使他感悟方得挽回。若不然,而听其狂为,倘愤怒动心,狂颠不已,渐渐流入于无忌惮,岂不可惜,则将奈何?”秋萼道:“小姐所说实实有理。但廉相公自小便到府中,独往独来,除了老爷小姐,哪里更有知己。小姐既不放心,何不悄悄着人请了他来,小姐亲自劝他一番,使他改过也好。现今夫人改变,是是非非;若只管如此,一发心肠冷了。”小姐道:“请他来说明此意固好,但家中上下,俱是迎合主母之人,有谁可托?即使廉清请来,嫌疑之际,亦不能见面。只好空作此想罢了。”商量无计,只得丢下。.
忽一日,秋萼在夫人房中回到楼上,笑嘻嘻对小姐说道:“要见廉相公,今有期矣。”小姐忙问道:“怎么有期?”秋萼道:“小姐想是忘记了,后日是夫人的寿日。廉相公自然要来拜寿。等他来时,带我取个巧,请他到园中来见小姐。小姐细细劝慰他一番,他自然悔悟,也免得终日记挂。”小姐听了欢喜道:“这倒也好。我一时未曾思量及此,亏妳亏妳。”二人暗暗商量不题。
却说夫人过生日,这一日合家都要拜寿,是往常规矩。幸尚书早已着人治酒,与夫人上寿。因叫了家人请了廉相公来。不一时廉清走到,遂同着公子共拜夫人。夫人忽见了廉清,满心不悦。只因幸尚书同在面前,不便发作。廉清拜完,见丈母颜色不善,便要辞出。却被幸公子一把拖住不放,同到书房中了,见了逄寅坐着说话。
到了下午,幸公子因厅上有事去了,廉清独在书房中,坐得气闷,便辞了先生走出书房。想道:“人俱冷落待我,我在此无味,欲见小姐,料想不能,倒不如回去寻人做戏法换酒吃吧。”刚跨出书房门,只见使女秋萼立在小门将手乱招。廉清看见,不胜惊讶,只得走近门口问道:“妳一家人恨不得逐我,妳为何还肯见招?”秋萼笑道:“贤者贤,愚者愚,焉可一例看人。我奉小姐之命,特请相公到园中相见,快同我去,勿使外人看见。”廉清听见小姐相请,又惊又喜,便随定秋萼逶逶迤迤走入园中。
早见昭华小姐独自一个立在石上等候。见廉清走到,连忙敛衽相见。两人见罢,遂同坐在石上。小姐便先说道:“小妹自别郎君,深处香闺,谨遵父命,无日不念婚好之盟,无时不念同窗之雅。但因齿发有待,故尔迟迟。又缘两大生嫌,不能亲近,未免此怀不畅。今喜俱各长成,结缡有日,望郎君早占龙头,以谐凤卜。不意郎君一味持才,无人入眼,竟不以小妹为念,功名存心,惟任性不羁,纵情狂放。致使人情籍籍,内外参差。绛帐之萋菲日生,萱帏之慈恩欲变。使郎弃东床之密迩,坐萧寺之生疏。情已不堪,理宜发奋。郎君奈何随地往还,逢人醉饱。其去(土番)间,不知有几。良人自污于此,小妹之终身却将谁望。百思不解,午夜踌躇。故乘隙邀君一面,以决中疑。妹心已尽剖于斯,望郎勿讳,须直倾肝胆。”
廉清听了,直喜得眼跃眉扬,满心松快。忙立起身来,向小姐深深一揖道:“原来小姐在我廉清身上,费如此之深心,怀如此之深虑,用如此之深情,设如此之深想。真可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奈何我廉清愚昧,竟坐不知。只道小姐生于富贵,长于繁华,性必傲而心必骄,未必肯死念寒盟而不移于如簧之巧舌。五内彷徨、寸衷搅乱。每一思来,不禁痴去。此愿望之所由了也。再加恶言触耳,恶语攻心,许多世态,时时到眼。欲认为真而漫骂之,则恐伤天地之高厚;欲认为假而忍受之,则满腔愤气又不能平。故不得已借酒消忧,托颠寄傲,聊以嬉笑怒骂为文章,自苦自乐,尚不自知,又何惜乎人言?若早知小姐一片深情,有如潭水,万千深想,不啻蚕丝,坚定深心,过于铁石,相怜深念,何异春风。则虽置我廉清于死,亦含笑受之矣,焉敢自废而逞如狂之故态耶。”
小姐道:“英雄受屈,不肯低眉,此古今之常也。小妹非不知。但郎君乃少年英物,如锥处囊中,当思脱颖,非驽骀伏枥比也。若因一日之牢骚,便行吟泽畔,效厌世之悲歌,纵不损才,也会废学,岂有志之所为。何不潜心经史,以图一奋。”廉清道:“小姐规箴至此,爱我实深。愚兄岂不自爱。所以为此者,不过韬光敛采,以示不测。至于经纶之学,不瞒小姐说,愚兄久已蕴之胸中,取功名如拾芥耳。断不辱小姐之命。小姐但须放心。”
小姐听了暗暗欢喜,因又说道:“郎君若无鲲翅,小妹也不敢劝驾图南。但思郎君既怀至宝,前话不同兄暂游泮水,以露一斑。为何落落迷帮邦,转资物仪。”廉清道:“小姐有所不知。亦步亦趋,何分骥足?洞穿七丸,方显良弓。一领青衿,人视为荣,愚兄实羞取以为枋榆之诩诩。秋风不远幸贤妹拭目待之。”小姐听了大喜道:“郎君大志,小妹管窥。幸物无见哂。”
二人表明心迹,彼此欢然。廉清因复坐下,细视小姐说道:“记得同窗时,朝携手,夕并肩,花开共赏,鸟语同听,无一日不相将言笑。只恨彼时。两两孩提,无知无识,习以为常,竟不知为人生至乐之境。谁知一别三秋,堂分内外,墙隔东西,重想片言,再思一笑,便长望明河,不可得矣。思量及此,往往自失,惟痴想婚盟,聊以自慰。此时痴想者,还是闺中豆蔻,早已入梦情深。及昨帘前见面,忽惊天上琼瑶,怎禁相看魂荡。论起来,红丝已定,人尽道我廉清终身之福。今想来,白眼无情,我还怕转是我廉清一旦之忧。不知贤妹何以教我?”
廉清虽口中慷慨而言,早不绝声色凄然,眼中将落下泪来。小姐看见,忙惊说道:“郎君何多情若此耶。小妹与郎君婚既有盟,则小妹之妍媸好丑,总属于君。有何‘昔’,又有何‘今’愧非淑女,胡云有福?已牵萝菟,又何所忧?小妹不解也。郎君既与小妹解忧,幸为小妹先道破怀忧之故。”
廉清道:“怀忧之故,非一言可尽。且请问,小姐之身既曰妍媸好丑总属于我,为何小姐秘之深闺,愚兄又逐之萧寺耶?”小姐道:“秣驹秣马,虽说殷殷。宜室宜家岂容草草。郎君与小妹隔别者,有待耳。”
廉清听了复又凄然道:“我廉清所忧者,正忧此有待耳。”小姐微笑道:“郎君此言大差矣。若以有待为可忧,终不然转以不有待为可喜耶?”
廉清复含凄道:“小姐既推求到此,则我之所忧不得不直说了。凡婚姻有待者,富与贵相合,贫与贱相宜。故父母无二心也。若小姐与我廉清,则一贫一富,一贵一贱,原非一体。惟岳父大人具天地之心,悬日月之眼,拔识我廉清于牝牡骊黄之外,故得侥幸而暂称玉润。然而终为鸦凤,是以难安世论。故岳母以廉清为不肖,屡欲寒盟,每加鄙薄。兼之左右生谗,内外交讧,东床一座,直如危卵矣。今廉清现守东墙,早视萧郎如陌路。设一旦行役功名,日离日远,则谁肯守空盟而始终无间也。今虽得小姐垂怜,缔结之情,尚留一线。但恐奸人生衅,母命难违,柔弱花枝,不能自主,则将奈何。岂不令同窗之相亲相傍、与今之相爱相怜,俱成画饼耶。小姐所云有待,不识此时之际还有待耶,抑无待耶?此我廉清所以忧也。”
小姐听了愕然不悦,道:“郎君是何言也,小妹与郎君既同此盟,则当同此心。既同此心,则当同此知。何小妹知郎君,而郎君不知小妹耶。小妹虽娇难举箸,弱不胜衣,然赖读诗书,窃闻道义,纵不能全窥女范,而节之一字,亦已讲之有素矣。焉肯失三从之父命。即使母命不卒,别有后言。须知母但能生儿,却不能制儿之不死。何况同窗数载,未免有情。今日相邀一面,又情之所钟。前盟既如彼,今情又如此,设不幸倘威势相加,则虽刀锯在前、鼎镬在后,亦谨守此心,惟郎君自从矣。郎君其无忧之。”
因解下腰间佩环,赠与廉清道:“此玉环,小妹日夕所弄,乞郎君佩之。郎君佩环,即如小妹之在左右,务使团圆,以徵诚信。”廉清见小姐侃侃矢志,又赠玉环,殷殷衷情,不胜大喜。忙双手接了,紧束腰间,又深深一揖:“此情此德,终身不忘。今愧无琼瑶之报,只合异日以凤冠偿恩可也。”小姐听了甚喜,因信口长吟道:
三年一会面,
廉清忙接吟道:
会面尚相思。
小姐又吟道:
且喜心无变,
廉清又接吟道:
还忧事莫知。
小姐又吟道:
失节地不载,
廉清又接吟道:
小姐收吟道:
登山俱不愿,
廉清因结道:
愿如同学时。
二人连吟罢,犹留连不已。秋萼恐有人来,因说道:“你二人心迹,既已讲明,速宜回避。恐被人窥,又添口舌。”再三催促,廉清无奈,只得放了小姐之手,作别而去。正是:
已绾同心结,翻如钻穴窥。
匆匆言不尽,哪得不伤悲。
廉清悄悄出园,走到厅上坐了一会,见没人瞅睬,便出门一径回庵。深喜与小姐面订了终身,因将玉环赏玩,牢守坚藏。又思小姐嘱咐之言,自此足不出门收回放心。
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年。廉清此时十五岁了。这年正值乡试,幸天宠与逄寅借尚书之力俱有了科举,幸尚书便打点要亲送到省,择日起身。
廉清访知,便来见幸尚书道:“闻得贤舅到省乡试,小婿意欲相陪一往,观观上国之光,望大人携带。”逄寅听了笑道:“乡(试考)场中并无童生入试之理,又何苦往来跋涉,未免多事。还是不去的为安。”幸尚书道:“童生虽不入试,带他去看看规模,也可鼓励其后。”遂着人到庵,将廉清行李取回。过了数日,便一齐下船,四人同行。不止一日到了省中,寻寓安歇。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有无不啻猜枚,得失浑如塞马。
第六回
美遇毛延敛娥眉而着鬼
骥逢伯乐展骏足以惊人
词曰:
红丝高系,赤绳牢缚,只因闲帘静幕。胡为野蔓忽牵缠,多应是斧柯作恶。贫贱谁知,困穷谁觉,笑杀枋榆鸟雀。风云一旦忽飞来,方知是冲天之鹗。
右调《鹊桥仙》
话说廉清同了丈人、舅子并先生一齐到省住下。因见场期尚早,舅子与先生便在寓中讲究苦读。幸尚书自有这些人事交接,家人俱各有执事。惟廉清一无所事,便日日在外闲游,去贡院前打听宗师大收的消息。且按下不题。
却说幸夫人见幸尚书带来了廉清同去,心中十分快活,因连忙着人去请了兄弟宁无知来商议道:“你外甥女今年已十五岁了,不可不早为之计。你姐夫年老倔强,只以为自家的主意不差,不顾人死活。我一向托你寻人家,你只说人多碍眼不便行事,故蹉跎至今。喜得如今你姐夫、外甥,俱不在家,趁此机会正好行事。若有好人家将你甥女定了,明日姐夫回家,就不怕他反悔了。你须速速出去,多寻几个媒人,上心做事要紧,省得他们回来又碍手碍脚。”
宁无知道:“寻媒不打紧,但不知姐姐要寻什么人家方才中意?”幸夫人道:“我是不象你姐夫,怜什么才,择什么婿,将虚名害人。弄得我这几年七颠八倒,日夜焦心。我只要拣门当户对,女婿富豪,眼下在我面上增光,日后使我女儿快活受用,我便死也放心了。”
宁无知道:“我日前叫姐姐问问外甥女,不知问的如何了?”夫人道:“我近来看她,凡是爱好。难道嫁丈夫倒不要好了么?我只立定主意。许了一家,她自然知我为她了。”
宁无知道:“既是这等说,我如今且出去分头传知媒人。但只是寻了媒人,若到这边来讲,恐人知风漏泄,实是不便。莫若在兄弟家说妥了,然后我来与姐姐斟酌吧。”夫人道:“这话说得有理。”
宁无知辞了来家,就去寻了一班相知做媒的,细细说知,要速为主。众媒婆听说是幸尚书的小姐亲事,便个个欢喜应承,哪个不愿去做。不上两日早有王家、李家、赵家、钱家、举人、进士、财主、生员,俱厚许媒人,要成这头亲事。媒人便纷纷到宁无知家来说。
单说内中有一个楮媒婆,年纪只好二十四五岁,打扮得风风骚骚。凡有人家托她相婿择婿,她先要试验试验新郎。她若欢喜,这亲事无有不成。人就起她一个诨名叫做“试新媒”。她与宁无知原是有一手的。见他来做幸小姐这头亲事,知道大有想头,便十分垂涎,想着一人独做少也赚得百金。但只恨一时没处去寻这个大家富贵儿郎,心下踌躇,十分着急。想来想去,忽然想起道:“我怎一时懵懂起来,何不寻贝公子。”
原来这贝公子名锦,表字天才。他父亲是现任户部主事,差往云南抽税,因路远不带他去,留他在家读书。这贝公子年才二十,是风月行中都领,调情队里班头,又恃着家中有用不了的银钱,因此恣意奢华。他已定过商家小姐,尚未成亲,就是楮媒婆做媒,约定今年冬里准娶。不期商小姐春间得病死了,这贝公子是望门寡婿。
楮媒婆一时想起便来寻他。到了门上,管门的回说道:“公子出门去了。”楮媒婆笑道:“我有一件绝妙的喜事,要与公子商量。公子若不在,须要等他一会。”说完,竟往内走。门上人见是公子相知,便不好拦她。
楮媒婆一径走入书房,便问书童道:“你公子哪里去了?”书童忽然看见,连忙笑说道:“东君无意出门去,素女多情却入来。妳来寻公子想是有事要干,须知公子一切之事,皆托我代替。今日公子不在,公子便是我,我就是公子了。妳若要干什么紧急之事,趁此无人,书房中牙床又便,珊枕又闲,何不竟与书童干了罢,也免得等公子着急。”楮媒婆笑道:“我来寻公子果有事干,必要等公子来,却是他人替不得的。你一个小鬼头儿,怎也想吃起大茶饭来。”
书童听了笑说道:“妳这话就说差了。岂不知秤砣虽小,能压千斛。妳这个试新媒若不信,便请与我书童试试新看。”一面说,一面便走近身来。楮媒婆见他近身,忙用手一推,将书童推倒在地。书童笑说道:“妳今推我一交,少不得妳有求我的日子。”楮媒婆道:“我为何求你?”书童忙爬起来,做着手势笑说道:“若公子回来,我看见与妳与他如此,我也必要如此,拿妳如此如此,不怕妳不如此。”两人正在取笑,忽报公子回来了,书童走开。
公子走入书房,见了楮媒婆,便笑问道:“几时来的?失候,失候。”楮媒婆便满面堆笑,迎着公子说道:“我有一桩天大的喜事,特来报你。”
贝公子道:“我自从春间有商小姐之变,心痛之极。怎么再不见妳来与我消遣消遣?今有什喜事,快些说来。”楮媒婆笑道:“当初商小姐亲事,原是我做的。今日死了,是公子的造化到了。”贝公子道:“又闻她标致异常,今日玉人何处,怎说我造化?”楮媒婆笑道:“死者死了,生者方来,岂不闻三年不死老婆,大晦。今公子青年豪爽,怕没有窈窕佳人与公子成双匹配。我今日所来,实实放公子不下,恐你痴心想念,特将一位赛王嫱、欺西子、多貌多才绝代佳人,父是爵高位重,女是闺秀娇娃,特来与公子作伐。”
贝公子听了不胜欢喜问道:“妳说的是哪家的小姐,果有这等标致?妳快些说来。”楮媒婆道:“就是幽兰里幸尚书的亲女昭华小姐,说不尽她的丰韵,赞不了她的才华。日后公子享用,只不要忘了我这起手人儿,便见你有情了。”贝公子道:“妳看我可是个薄情人,只不知这头亲事是个什么做法,又不知幸尚书可肯许我?”楮媒婆道:“做法倒不难,只要公子拿出个慷慨心来,聘礼加厚,礼物丰隆,包管在我身上,一说便成。”贝公子又问道:“这小姐今年几岁了?为何向来没人说起?”楮媒婆道:“怎么没人说起,但说起话长。”遂将前后事说了一遍。“如今夫人与母舅做主,故此另寻人家。小姐的母舅就是宁无知,今要趁幸尚书不在家中,急急寻人定下,就不怕他回来翻悔。公子要成这头亲事,明日可先备一副厚礼,同去拜拜宁无知,再许他事成重谢。他一应承,万无不妥矣。”贝公子听了大喜道:“这亲事绝妙绝巧。我决不惜小费。”
楮媒婆说完要辞回家,贝公子一把扯住道:“妳今日在此宿了,明日好同去拜他。也要与妳浇浇媒根,发兴发兴,妳方尽心为我。”楮媒婆笑了笑,也就乐然承宿了。正是:
已经试过一番新,今日如何又效颦?
只恐新郎新得趣,重新试试旧媒人。
到了次日,贝公子吩咐家人备了一副厚礼同着楮媒婆到宁家。宁无知接见。楮媒婆便笑嘻嘻将贝公子的来意说完,随将礼物送上,又许事成重谢。宁无知见了,不胜大喜说道:“得蒙公子往顾,蓬荜生光,何敢当此重礼。今欲却之,又恐公子疑我作事不专,只得要全收了。”贝公子道:“如此足见老丈玉成厚意,晚生感德无穷,定当图报。”宁无知道:“公子乃当今杰士,甥女实阀名姝,各不相让,俱在学生身上。明早定有好音走报也。”贝公子与楮媒婆大喜辞归。
宁无知见了这些厚礼,约有五十多金,不胜快活,即来见姐姐说道:“兄弟费了无限心机,今已访得一头好亲了。”便将贝公子人物、门第、父亲现任主事,说得花团锦簇。夫人也听得津津有味,十分心肯。转又说道:“我家尚书,他家主事,官级虽有高下,兄弟你晓得我的心事,只图体面奢华,要塞你姐夫的嘴。你去对他家说,聘金礼物,须要十分齐整,样样俱如我意,我方遂心。若有一件不到,临时争论,却莫要怪我。”宁无知道:“姐姐妳不要轻看了他家,常言道:‘父若做主事,金银自来至,车载与斗量,任凭公子使。’姐姐不消费心,我去着楮媒婆对他说便了。”过了几日,两边俱各说妥。贝公子便拣了八月二十七日,行礼纳聘不题。正是:
一马一鞍古所夸,如何吃得两家茶。
到头婿贵娇儿失,方悔从前愚念差。
却说廉清在省中,打听得宗师有临场大收,又有新恩例,准取一名童生观场。便满心欢喜,悄悄先纳了卷子。到了初六这一日,他又悄悄瞒着家人,带了笔砚,随着众人到教场进考。
不期宗师看见童生太多,所取有限,思量要难他们一难,因出了两篇四书、五个经题下来。题旁又朱一笔道,“不完篇者不阅。”众童生见了大惊,如何做得出五经文字,又是七篇,便一哄散去有大半。剩下的,不过寥寥数人。
宗师坐在堂上,看见了心下踌躇,因暗想道:“这七个题目,也出得太难了些。童生中哪有此敏捷之才,就是能做出七篇,也不能五经皆通,况这教场中又不给烛,不知可有几个完全的。若完得七篇,便文字平平,也要取了。若无七篇,便五篇三篇,也只得取三五名,应应故事。”心下狐疑,不期才吃过午膳,早有一个童生上来交卷。
宗师忙将那童生一看,只见那童生生得面如秋月,目若春星,发才弱冠,只好十四五岁。因问道:“你这卷子可曾做完七篇?”那童生朗朗答应道:“童生既来赴考,若不做完,怎敢来交。”
宗师听了已暗暗惊以为奇,因叫收卷官接了上来,忙展开一看,早看见二书五经七篇果然做完。因满心欢喜。再从第一篇看起,看一句,赞一句,看一股,赞一股,看一篇,赞一篇,直看得津津有味,不忍释手。及细细看完了,不禁拍案大喜。因对这童生道:“你原来是个奇才。我在此岁考科考,已经两遍。为何将你一个奇才埋没了,只到今日方才看见。我今准你入学,就送你观场,这一领青衿不足为贵,包管目下就要飞腾而去。”
廉清见宗师着意怜才,因跪下拜谢道:“童生草茅寒贱,梦太宗师老爷过情鉴拔,不独已许采芹,又令妄思折桂,使童生感恩不尽,又感知已无穷,真一时之遭际也。”宗师因叫人拆开卷子,知他名字叫廉清,因又问道:“廉生你今年十几岁了?”廉清道:“童生十五岁了。”宗师又问道:“你既有此美才,为何府县遗失,竟不见你卷子。府县可谓无目遗珠了。”廉清道:“此非关府县之事。童生闻得宗师老爷冰鉴公明,例有大收,故妄思直接一试,以作冲天之举。至于府县层垒之烦,实厌而未赴。”
宗师听了愈加欢喜道:“大才大用,有志竟成,信不虚矣。如今场期甚促,本道也出案不及,不出案又不便起送观场文书,贤契也不必回寓了,只合随本道回衙,待本道差人替你备了试卷,来到临期,本道只好亲自送你入场罢了。”廉清听了,只得又拜谢了一番,遂侍立堂旁,只候宗师收完了众童生的卷子。公事毕,方才随了回去。正是:
玉在璞中谁识宝,骏嘶枥下岂知神。
谁知处处遭遗弃,今日方逢碧眼人。
到了初八这日,宗师带了廉清,亲自禀明监临,方才放了入去。廉清到场中静坐号房,等得题目到手,便伸纸疾书,洒洒千言,一如宿构,遂交卷出场。不期宗师早已着人在外伺候,一见廉清就将他扶入轿中,如飞抬入衙内。宗师见他出场甚早,不胜欢喜,就叫廉清录出文字与他看。看完道:“贤契抢元夺解,又何疑焉。”廉清道:“若得如宗师之言,方不负鉴拔之恩遇也。”自此三场完毕,遂拜别宗师回寓。
回到寓中,幸尚书看见问道:“你这几日哪里去了?使我着急,叫人四下找寻。”廉清道:“小婿偶遇亲戚,苦被相留,今始放回。如今场事已完,该回家去了。”幸尚书道:“我急欲回家,只因不见了你,故在此等你。你今回就要先回,幸喜先生与天宠俱得终场,我今留你等揭晓过,同他们回去吧。只是你再不可轻出远行了。”廉清应允。次日幸尚书自带了几个家人,便起身先回家去了。正是:
既做神龙踪迹奇,飞潜焉肯与人知。
纵教翁婿同心久,也有瞒藏隐晦时。
廉清在寓,只与幸天宠说说笑笑,不露一些风色。此时幸天宠场中文字已录放在案头,廉清取了一看,只不做声。又叫他悄悄将逄寅的文字,也取了来看。看完,批评说道:“庸庸俗俗,只宜小试。”幸天宠见他批评先生,因问道:“你看我的如何?”廉清道:“笔锋新颖,自是文场利器,但嫌气未充满。只怕今科,尚然有待。”谁知幸天宠不服,便细细与逄寅说知。逄寅大怒骂道:“狂妄畜生,鹪鹩岂知鸿鹄,小年又岂知大年哉。”廉清晓得付之一笑。
且说廉清的卷子落在嘉鱼县知县房中,十分得意,细细圈好,呈送主考。主考见了,大惊道:“此卷奇才也。”因添上好批。到了填榜时,并无一卷可与抗衡,遂将廉清填了解元。再拆开年貌籍贯,方知才一十五岁。房师、主考不胜欢喜。
不一时挂出榜来,此时将交五鼓,逄寅与幸天宠早着家人伺候看榜。不期这个家人拥挤不上,只在人丛中听人一名一名地念来,却又是从后面念起,逐一听去,并不见有逄寅并幸云路的名字。听到第二名上没有,便挤出人丛,如飞来家说知。逄寅与公子见说不中,二人甚是懊恼。逄寅早去收拾行李,不期一阵报人打进门来。
逄寅又重新欢喜起来,连忙走出来问道:“我逄寅中在哪里?”报人道:“逄寅不曾中。”逄寅又问道:“逄寅既不中,定是幸云路中了。”报人道:“幸云路也不曾中。”逄寅便大怒骂道:“既我二位相公都不中,你们来报些什么!”报人高声叫道:“我们是捷报解元的。知他在此,故了此报。”
逄寅与公子并众家人见说“报解元”,俱各快活,便一齐上前乱问道:“我二位相公俱在此,解元端的是谁?我好重重赏赐你们。”众报人道:“解元姓廉。人都说在此同寓,故此来报。”幸公子见不报他,便自走开,逄寅因嚷道:“你们既做报人,也须访确。为何乱报。我这里并无姓廉的人入场,为何在此吵闹。”因叫幸家人“快赶他们出去。”
众报人发急道:“人人都说在你处,为何躲了胡赖?莫非要赖报钱。”幸家人忙说道:“我们这里虽有一位姓廉的相公,却还是童生,不曾进场。且问你们报的廉解元叫什名字?莫非同姓看错了?”众报人道:“解元是廉清,习诗经,孝感县人,就是幸尚书的女婿。我们如何会得报错。”逄寅听了,竟惊呆得不敢做声。幸公子与家人听得明白,不胜大惊大喜道:“真奇事了,真奇事了!”众报人道:“不要耽搁我们工夫,快请出来。”幸公子便连忙走入。
不期廉清在房中早已听见报中了解元,却不就走出来。随着逄寅、公子、家人与报人嚷闹,他只躲着暗笑。今见公子来寻,只得笑嘻嘻走出房来,搀着幸天宠的手走到堂前。逄寅忙掇转面皮,迎着问道:“你几时进场?瞒得我们铁桶一般。”廉清笑道:“此所谓‘大年焉知小年,鹪鹩不知鸿鹄’了。岂不闻云梯尚可平步,我廉清独不能以童生而中解元么?”逄寅听了甚觉羞惭。
廉清尚未说完,众报人听见他说是廉清,一齐呐喊道:“廉解元在这里了。”便一齐上前,见廉清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学生,便不由分说竟撮上肩头,背着就走。走出门外,早有轿子等候,将廉清揿入轿中抬了,如飞而去。逄寅与公子俱各惊奇诧异,连忙着人去打听,回来说道:“廉相公果然中了。亏宗师大收,亲送入场。今中了解元是实。”
逄寅听了,对幸公子说道:“他新中气骄,我在此不好意思。你与他是郎舅,可等他事完一同回来。我今天先去了。”幸公子应允。逄寅便急急忙忙,趁天明就回去了。正是:
撺转亏他老面皮,收回赖有巧言词。
谁知尚有良心在,未免逢人有忸怩。
幸公子见先生回去,只得住下,等候廉清同回,廉清只因这一中,有分教:
闲藤野蔓难缠扰,明月芦花没处寻。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幸小姐避金夫仓皇歧路
毛御史怜玉人接引同舟
词曰:
当年红拂私奔去,为与英雄遇。英雄今日变顽鹑,不免生驱红拂又私奔。相逢看破他行经,只道予侥幸。忙忙急急用丝牵,谁知是花不是并头莲。
右调《虞美人》
廉清报中了解元,被报录人抬去,且按下不题。却说宁无知日日走来,悄悄与姐姐商量贝家的聘礼。夫人要长要短,俱叫他开帐去说。又因日子近了,遂托宁无知料理回聘之物。
这一日,楮媒婆同着宁无知正在夫人房内商量,不期昭华小姐房里的侍儿秋萼,有事到夫人这边来,刚走到房门口,却见房门虚掩着,便不敢径入,只得闪在旁窃听。
忽听见夫人对着宁舅爷说道:“贝家与这里俱是乡宦。既行礼来也要象模象样。”宁无知道:“这个自然不消说的。”秋萼听了甚是疑惑,因想道:“我家只有一个公子。若与贝家求亲,该是我家行礼,他家受聘,却为何转争他的礼物?此事有些古怪,须要细听个明白方才放心。”不期房里高一句低一句,转听得糊糊涂涂。
忽夫人讨茶,早有一个小侍女走出。秋萼闪开让她低着头前走,然后悄悄跟来叫道:“春梅姐,妳等我一等。”春梅回过头来,见是小姐房中的秋萼,因笑说道:“妳整日服侍小姐不得出头,明日有喜酒吃了。”秋萼见她说话有因,便扯她到僻静处问道:“好姐姐,妳说的话我一些也不明白,明日有什么喜酒我吃?”春梅自知失言,便不肯复说。忙推道:“夫人立等要茶,我去了来。”
秋萼见她推辞,便连忙拔下一根银簪,便笑道:“妳说了我就送妳。”春梅见一根银簪,便笑道:“我说是对妳说,妳切不可去告诉小姐。夫人知道是我泄露,我就死定了。”遂将夫人嫌廉清贫穷,趁老爷不在家,托宁舅爷、楮媒婆将小姐又许了贝公子,已约定明日有千金的聘礼送来,家中个个知道,只吩咐瞒着小姐。妳千万不要说出来害我。秋萼满口应承,遂将这银簪送了春梅。春梅欢喜去了。
秋萼便回身,如飞地走上花萼楼,见小姐说道:“小姐不好了,谁知夫人将小姐另许了人家了。这事怎么好?”昭华小姐听了,因大惊道:“妳这话从哪里得来,可细细说明。”秋萼便将方才窃听并哄弄春梅说出实话,明日贝家行礼我家,受聘只瞒着小姐悄悄行事,事成了明日老爷回来便不怕他反悔,许多言语,俱细细说了一遍。
小姐听完,因又问道:“妳可知是哪一个为媒?”秋萼道:“我这边是宁舅爷,他那里是楮媒婆。”小姐听见是确信,只吓得手足无措,不禁泪抛红豆,哽咽悲啼,痛伤欲绝。因说道:“古来婚姻以父命为重。今母亲怎陷我于不义,是速我死也。况且我与廉郎誓同生死。今若偷生,前誓何为。细细想来,惟一死为安。”秋萼劝道:“依我看来,轻生又不如忍死。婚姻既以父命为正,何不忍死以待老爷归家,自有公论。”
昭华小姐想了半晌道:“妳这话倒也说得有理。我如今想,将来除非反经行权,方不负廉郎之约。”秋萼道:“这经怎么反?这权怎么行?”小姐道:“我闻得廉郎父母住处离我家不远,不如同妳或早或晚,潜出隐藏其家,等老爷回来早早与廉郎作合,便不妨了。”秋萼道:“小姐此计甚妙。但事不宜迟,待为打听明白了路径,方好出去。”
遂走去了半晌,忙来对小姐说道:“只消从万卉园西南墙边走出,转弯向南就是通衢。不上一二里,就是廉家。到那里再问就是了。只是我与小姐俱是女子,路上行走,人将了不便。莫若我二人改了男妆,方使人不疑。”
小姐想一想道:“这等更好。只是一时哪得男衣相配?”秋萼道:“这有何难,公子的衣服现有一箱在小姐处,何不开它出来看看。”小姐道:“有理。”连忙取过钥匙打开,只见样样俱有。二人欢喜无限。便等到三更时候,秋萼与小姐装扮起来道:“小姐这样装束了,竟是一个美貌官人,连我也看不出了。”小姐笑道:“好便好,只是脚下如何?岂不被人看出。”
秋萼想了一想道:“这一发不打紧。小姐只消也穿了公子的靴,靴内多衬些棉絮,脚上多缠些裹脚,总是不多路,到他家除换了也不碍。”小姐只得依她,穿起靴来,果然一些看不出,自己走踱了一回,又取水洗去脂粉,便一扎梳头,短发复额,带上巾帻。秋萼也寻了几件旧男衣鞋袜穿了,又叫小姐将些金珠宝物藏在身边。收拾停当,秋萼又去看看,春花正在睡熟。
不一时见天色将明,二人便悄悄下楼,将门关好,同到园中,走到墙角边,却见一扇小门可出,不胜欢喜。便开门而出。秋萼回身又将门掩好,方随着小姐而行。正是:
莫讶佳人新改装,原依红拂旧行藏。
只愁歧路纷如织,南北东西不异样。
二人在路只拣大路而行,行了半晌渐渐天明,路上依稀有人行走。小姐见了人,只是退缩。秋萼连忙说道:“如今妳我改装,俱是男人。如何复作女态?俗语说:‘装龙象龙’,倘到前面问路,就要与人拱手作揖方妙。”小姐点头道:“亏妳有主意,改了男子,若照旧女状被人看见,岂不羞死。”便气昂昂的高头阔步而行。秋萼看了欢喜道:“如此方才合适。前面有人问,小姐是相公,我就是小人了。”小姐含笑着答应。
二人一面说一面走,只拣大路而行,渐渐的日高三丈还不见到。小姐慌了道:“妳说廉家不远,为何走了许久还不到?”秋萼道:“从来性急嫌路远,心闲路自平。想也快到了。”又走了半晌,小姐一发心慌道:“这路定是错走了,快去寻人问声。”秋萼也慌起来,因问着一个老兄道:“借问声我家相公要往鸿渐村去拜一亲戚,离此还有多远?”那老兄见他问路,将他一看道:“小官人,你走错了。这里是往东北的大路,越走越远。你要到鸿渐村去,可折回身,向西南上走二十里,才是哩。”说完老兄去了。二人只急得没法,前行又没处去,回去又恐怕撞着家人。
两人正立着踌躇,忽斜刺里冲出一群人,拥着三乘轿子来。小姐同秋萼看见,连忙闪在路旁,让众人并轿子过去。不期前面轿子中的那位官人,不住的将他二人观看。小姐见他看得着相,连忙侧身别视。
不期轿子过去了半晌,忽有一个青衣人走来对小姐说道:“方才我老爷在轿中,看见相公有什话要说,特着小的来请相公去前面船中一会。”小姐听了大惊,只得说道:“我主仆二人是过路之人,无事不便见你老爷。烦你回声吧。”青衣人道:“我老爷是钦命进京的官,大着哩。哪个敢回他。若要回,除非相公自己去回。”说罢,就一手来扯,小姐一发着慌着急。秋萼连忙嚷说道:“你这人好生无礼!我这相公是尚书公子,官也不小。见了你老爷,只怕你老爷还要奉承三分哩。怎么就动手拉扯!”
那人见说是大来头,连忙说道:“得罪,得罪。小人只求相公同去一见。相公若不去,老爷就要责罚小人。”说话虽说得和缓,却只是扯着小姐的衣袖不放。秋萼对小姐说道:“公子就去见他老爷,也不妨事。”那人见说肯去,便放了衣袖。小姐得放,便悄悄附着秋萼的耳朵说道:“羞人答答,怎好去见。”秋萼也低低答道:“今事已至此,只须大胆而行。”小姐此时无可奈何,只得勉强说道:“就见你老爷,看他有何话说。”便随着那人走到船上。
那人忙去禀知,回来说道:“老爷在舱中请相公进去。”小姐出于无奈,只得走进舱来,朝着那做官的深深一躬道:“晚生幸云路,乃礼部春卿幸希揞之子,偶因有怀,徘徊道左。适值旌旄突至,失于回避,本当上请,因未识台荆,故梭巡不敢。何幸反蒙呼唤,不识有何赐教?”
你道这官是谁,原来就是毛羽。他被谗罢职在家,亦已多年。只因火焚之时亲见人出怨言,遂回心改过,要做好人,以盖前愆。遂托人浼求当事,将他钦取,升了在京御史,便将家事交与老管家看管,只带了奶奶并小姐一齐进京。从家中乘轿来上船。不期在轿中看见这个少年,貌美异常,却走路惊慌,似个逃亡的模样。恐有苦衷,好替他分解,故此着人叫来问他。不期说出是幸尚书的公子,便连忙走将下来,施礼逊坐,说道:“学生毛羽,与尊公既同桑梓,又久系通家。但未曾会得贤侄。今蒙圣恩,特授御史,钦招入京,故星驰就道。本该面辞尊公,因闻得同贤侄乡试未回,只得抱歉而行。不意有幸,转于道路间,得亲贤侄。”
幸小姐初时相见,只打算见一面就走。不期毛羽问出履历,转亲亲切切攀谈起来。无可奈何,只得信口说谎道:“家君因晚侄有事秋闱,欲亲加策励,故久淹省下。即老台叔之钦升荣耀,俱坐于不知。正愧失于趋贺,乃无意中反得仰瞻仙范,真遭际之荣也。”
毛羽道:“方才偶遇,论理也不该唐突相邀。只因贤侄亭亭玉人,目所未见。故思一接光仪,以为快睹。又因见贤侄趑趄歧路,若有隐忧,一时不忍,故思叩其详,以为消释。一系热肠,一系爱慕,不意相逢,竟是贤侄。玉人有种,以信不诬。不知果有隐忧求之不遂否?幸吐诚告我,已徵予之知子。”
幸小姐原要遮瞒,不料被毛羽一口道着她的心病,遮瞒不得,暗暗惊讶。又不好很,又不好不说,只得权宜答道:“老台叔冰鉴,何窥微察隐如此。晚侄今日进退维骨者,实有一段大不得已之苦衷。上不可告天,下不可诉人,故惟自悲自感。不意老台叔只一眼,早已如见肺肝,真神明也。”
毛羽听了大喜道:“可谓他人有心,予忖度之矣。贤侄若果有怀,忝在相知,何不见教。纵是纷丝,当为一解。”
幸小姐此时已说出苦衷,又见毛羽一团美意,谆谆推问,怎好不说,欲要捏一他词,一时又捏不出,只有婚姻在心,只得答说道:“晚侄之苦,虽抱屈于衷,却实非大故,只不过家庭姻娅非宜,慈母不谅耳。”
毛羽听了道:“原来贤侄丝萝,尚非有定。此易事耳。若果好逑。不妨早归温镜;倘非淑女,直陈不愿,恐斧柯亦难强求。何必惶惶道路,如被逐之臣;恻恻枝头,似惊栖之鸟。所不解也。”
幸小姐道:“野蔓牵衣,苦辞不去。萱堂信谗执意,又难以口舌争。百思无计,故不得已,欲行遁以待其回心。所苦者,茫茫天地,前无所往,后无所归。以致趑趄行径,为老台叔所窥而垂怜赐问。谨以上告,不识老台叔何以指迷?”
原来毛羽初见幸小姐,还是道旁闲眼,到后来问起,知他是幸尚书公子,又见他为婚姻不愿而思避地,因暗想道:“他不愿婚者,定是嫌所婚之人不美耳。我若以(女儿)小燕子之美配他,自无不愿之理。”遂动了一个择婿之心。
因解说道:“婚姻乃终身大事,既不情愿我也不敢苦劝。如所说难于推脱,思避地以待其自解,倒也是一算。若虑去住无依,则我今进京,正忧途中寂寞,贤侄何不暂且同我一往,稍避些时,结缡无人,则亲事自然寝矣。亲事寝,待我再着人送贤侄还家,亦未为迟。若是贤侄高发了春闱,尤其便也。不知贤侄以为何如?”
幸小姐听了,因暗想道:“母亲今日受贝公子财礼,房中不见了我,两家争论起来,定然要大费一番口角。归去是万万不可。但如今既已出来。廉家相近又不便去,他又再三留我,何不将计就计,且同他进京暂避些时,再作道理。”秋萼在旁见小姐沉吟不答,恐怕误事,忙附耳撺掇了几句。
小姐因向毛羽打躬道:“晚侄既蒙老台叔如此提携,感激不尽,自愿随行。但恐随行搅扰不便。”毛羽见幸公子肯去,满心欢喜,因说道:“通家叔侄,怎说此话。”一面叫备酒,一面就吩咐船家开船。
须臾酒至,二人对饮了半晌,毛羽细细攀谈,问今问古。喜得幸小姐读过几年书,样样俱对答得来。毛羽十分欢喜,就叫家人收拾前舱与他安歇不题。
却说后舱白夫人同小姐坐久,不见老爷进来,因问众使女道:“老爷在官舱里同什人说话,又留酒,就讲了这半日,还不见起身。”只见一个使女巧莲答道:“这位客人多半不起去了。”白夫人道:“这客人是谁,为什么不起去?”巧莲道:“这客人不是别人,是幽兰里幸尚书的公子。老爷要留他同进京去,故此不起身去。”白夫人道:“他一个尚书公子,又不是门客陪堂,今忽然路遇,怎肯就同老爷进京?”巧莲道:“有个缘故,这幸公子因有一头亲事,母亲苦逼他成,他心中不愿,逃走出来,正苦没处安身。所以老爷一说,就肯随老爷远去。”
白夫人道:“妳为何晓得他不愿成亲?”巧莲道:“老爷细细问他,他方才说出。”白夫人道:“这幸公子有多大年纪了?”巧莲道:“我看他与小姐差不多,也只有十五六岁的光景,却生得面如傅粉、唇若丹朱、眉绿鬓黑,十分娇媚。哪里象个男人,竟好似女子一般。若是个女子,要算做美人了。但只可惜却是个呆公子。”白夫人道:“妳如何晓得他是个呆公子?”巧莲笑道:“这样标致人儿不要老婆,岂不是个呆公子。”小姐在旁听了也笑道:“这不叫呆。想是那家的女儿生得丑陋,故此不肯成亲。此正是他乖处,怎么叫做呆?”
母子们正闲话不了,忽毛羽走进后舱对着夫人小姐说道:“我阅人多矣,清俊的也曾见过,丰腴的也曾见个,却从不曾见秀美如幸公子者,风风流流,竟是一个玉人。及细细盘问他些诗文,他却又有才情,善于对答。我一见动心,因此再三留他,同他进京。恰遇他正要躲避恶姻,故欣然允从。此中似有天缘。夫人可吩咐厨下,供给必须丰洁,且等到京,我再与妳商量。”夫人听了也暗暗欢喜,遂一路留心管待。且按下不表。
却说幸尚书别了逄寅、天宠、廉清一路盘桓耽搁,直至八月二十七日方才回到家。门尚未开,家人使女早纷纷报知夫人。夫人连忙起身,着人迎接老爷。幸尚书一路进来,到了夫人房中,细说孩儿同先生各完了三场,要看过揭晓方回。我因等不得,先回来了。又因路上拜友停泊,直至今早方才到家。
夫人见他突然到家,当胸早吃了一个定心拳。你道如何?恰恰约定了今日,是贝公子行聘礼过来,此事幸尚书书影也不知。倘然撞着,定有一番争闹。偏偏今日到家,若再迟一日,收过礼,便不怕他了。怎这等不巧。又暗想道:“事已到此田地,并无别法。目下西园丹桂开得大盛,比往年不同,只好说是儿子的吉兆,哄他去看花,瞒过今日再处。”
正暗暗算计不了,忽听得一片人声喧嚷,家人仆妇俱乱奔来说道:“老爷、夫人,不好了!只因老爷来家太早,大门不曾防备,被一伙强盗打进来,口口声声只寻老爷。”幸尚书与夫人听了,大惊失色,正欲躲避。只因这一躲,有分教:
老爷喜坏,夫人惊杀。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报捷音行聘礼没兴一齐来
惊失娇女更盟有祸成双至
词曰:
做事还须存道理,不然定有差池。娇娃娇婿久相宜,忽然贫易富,翻使合成离。不道风云平地起,冥鸿已占高枝。再思往事悔应迟,明明快心事,转削画和皮。
右调《临江仙》
话说幸尚书清早到家,正在夫人房中说话,忽见丫鬟仆妇惊惊慌慌进来报说:“一起强人拥进来打劫了,却怎么处!”幸尚书与夫人信以为真,吓得惊慌无措,便要东躲西藏。
谁知不是强盗,却是来报廉清中解元的。一起报人,一路访知廉清是做豆腐的儿子,没什想头,早将一团高兴减了大半。再一打听,得知是幽兰里幸尚书的招赘女婿,方才欢喜,十分快活。遂一个个雄赳赳的且不去报鸿渐村廉家,竟先到幸尚书家来,拥到大厅上乱叫乱嚷,打东击西,要请老爷出来说话。
幸家家人突然见了,摸不着头路,只认做强盗,都慌做一团,往后乱跑道:“不好了!大天亮强盗上了!”众报人听了,知他们认错,转笑将起来道:“你们不要慌。我们不是歹人。我们是报录人,来报你们大相公喜的。”众家人听明是报人,方才欢喜,出来接待。
早有几个一路叫将进来道:“外面这伙人不是强盗,是报录的。来报大相公中了。要讨赏,快请老爷出来打发他们。”幸尚书与夫人并合家大小正急得没法,忽听说是报人,报大相公中了,方才将一团惊吓都变做欢喜。幸尚书遂连忙走出厅来。众报人一齐拥住讨赏。
幸尚书道:“我家相公中在第几名上,可取报条来看。”众报人道:“相公中得很高。求老爷先吩咐明白,方好看。”遂争多争少,直到讲定了,众人方取出一张红纸写的报条:“贵府中试第一名解元廉清。”
幸尚书看完,因大惊,怒骂道:“怎省城地方有这样走空的光棍,他也不访访我幸尚书是何等人家,怎敢捏造无根的虚报,指望来骗财物,还不快快出去免打!”说罢就气愤愤要走进去。众报人一齐上前圈拦住道:“老爷进去不得。我们众人千辛万苦来报一场,不过希图厚赏,怎肯嚷骂一场,白白去了?”幸尚书道:“你们这班光棍,不知死活!你们既以假报骗人,我嚷骂你们,赶逐出去,还是你们的大造化。再要胡说,送到府县,还要夹打问罪哩!”
众报人听了,便都大嚷大叫起来道:“小的们跑了一日一夜,特来报喜,又不犯法,为什么送到府县去夹打?老爷莫要倚着官尊,来压制小的们。便是宰相公侯人家,报这样中解元的大喜,也要赏赐,再没个空过。若说是假报,难道榜上的名字也是假的?若说廉清外姓不认帐,难道不是老爷一向养在家了的亲女婿麽?我们打听得的的确确,方敢来报,指望厚赏。况老爷又是报过功名的,自然不轻我们。我们为何不到鸿渐村廉豆腐家去报?”
幸尚书见众报人说来说去,皆指实廉清中了,不肯认是假报。又好恼,又好笑。只得分解道:“谁说廉清不是我的女婿,他若果中了解元,乃是我天大之喜,便重重赏你们,我也不惜。但这廉清才十五岁,虽说聪明多才,中举是他份内之事。但此时他尚是一个童生,连府县也不曾考过,如何得能进场,你们妄捏假报,说他中了解元,指望骗钱,岂不是一班光棍。如今说破,你们还敢嘴强么!”
众报人道:“我们若是一班光棍要捏假报骗人,为什不访个进过场的秀才去假报,转来假报一个不进场的童生?这廉清是童生是秀才,我们也不知道;进场不进场,我们也不知道;只看见龙虎榜上第一名解元的名字是廉清,我们就来报了。此时老爷也不须动怒,小的们也断然不肯去的。从来事假的真不来,真的假不去,过一会少不得有个明白。若是真的,老爷自然要重赏我们;若是假的,老爷竟送到府县去夹打就是了,小的们也甘心领受。但小的们跑坏了,且求老爷赐些酒饭吃吃再处。”幸尚书听了,转弄得没奈何,只默然低着头走来走去。
此时宁夫人听说儿子中了,忙到厅后来问信。不期报人不说儿子中了,反说廉清中了解元。又气又恼,忍不住也就在厅门后嚷骂“光棍骗人!”正嚷骂着走进去,第二报一群人赶到厅上,也贴起条子来报喜。看看名姓却是一般。头报人方笑嘻嘻对着幸尚书说道:“这难道也是假报,也是光棍?”幸尚书看见这般光景,倒弄得惊惊疑疑没法起来。及细想一番,却只是摇头不信。
又过了半晌,忽见逄寅也赶到了,才落轿走上厅来,早朝着幸尚书深深一揖道:“恭喜老先生,令婿竟独占鳌头矣。可谓不负老先生之巨眼。”幸尚书听了,早喜动眉宇道:“他一个童生,又不入场,却怎能得中?”逄寅答:“令婿不独才奇,竟是一个奇人。”遂将他大收赴考并做五经七篇、宗师爱他亲送入场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道:“这样功名真取得惊人!”
幸尚书听明是实,直喜得心花俱开,因大笑道:“今日方见我赏鉴不差。”众报人见幸尚书欢喜快活,因在旁插嘴说道:“老爷且慢欢喜,我们一班光棍不知可要送到府县去夹打了。”幸尚书忙赔笑道:“是我错怪你们了,赏钱重些吧。”因吩咐家人杀猪宰羊,管待众人。
外面忙乱不至紧要,早有丫鬟入内报知夫人道:“逄相公回来了,说廉相公中了解元,果然是真。”宁夫人听了,早吓得浑身麻木,竟说不出话来,只躲在房中去,暗暗顿足追悔道:“这事做得太差了,我只认廉清小家子,无才不长进,故将女儿改许了贝公子,早指望收他的重礼厚聘,风光风光,燥脾燥脾。谁想廉清忽中了解元,竟是一个香喷喷的贵人了,怎倒反要撇去,岂非自误。若是贝家行聘不约定是今日,还好慢慢商量,却又恰恰正是今日。两下夹炒,却怎生区处?况如今日已将午,只怕贝家聘礼不多时就要到了。一时撞见,岂不争闹。若要着人去知会他,叫他不要行来,此时马已临崖,如何勒得他住!”
左思右想,急得没法,一时气苦,一个恶心,早一跤跌倒床上,翻天覆地的之叫:“不好了,心痛要死!”丫鬟们听见,连忙入房去看。看见夫人疼得七死八活,慌做一团。只得着两个煎茶送水守定夫人,又着两个去报老爷,又着两个丫鬟同小姐房中的春花去报知小姐来看夫人。原来这春花清早起来,见小姐楼门未开,又听见老爷回家,便走过来看。及见报人来报,许多热闹,她便呆呆贪看,竟忘记回去。今着她去报小姐,只得同走去了。众丫鬟在房中碌乱不题,正是:
世情不是苦嫌贫,认定贫寒不复春。
得到花花还草草,扪心方悔不知人。
却说这日,宁无知同着楮媒婆,从天未明便到贝公子家来,将一应聘礼俱摆在厅中。真是,黄灿灿的是赤金,白森森的是元宝,钗环首饰,缎匹绫罗,十分齐整。直摆到日中,叫家人捧着,方才起身。
宁无知、楮媒婆二人是原媒,俱披红挂彩,坐了两乘轿子,押着礼,带领贝家众家人,一队队摆开,笙箫细乐、起火爆竹,前后打着黄罗深伞,路人俱聚拥而观,无不喝彩富盛。不一时到了幸尚书门前,先放了三声大炮,然后吹打进门。
幸尚书正同着逄寅打发报人赏赐,忽听门前炮响,随又大吹大擂起来,逄寅忙说道:“想是哪家来贺喜了。”幸尚书也信是真,连忙叫人迎接礼物,自己却同着逄寅闪立在旁边,看是何人。
只见许多人,红红绿绿,簪花挂彩,抬的抬,扛的扛,一盘一盒的俱往厅上摆下。盘盒内俱是茶、果、羊、酒、银两、缎匹。随后一乘轿子歇下,走出一个披红的媒婆来,夹在中间叫人摆开礼物。幸尚书见了大惊,不知是何缘故,连忙着家人取礼单来看。家人只得向盒中拿出一个销金大红绫子的礼帖,双手送与幸尚书。幸尚书忙接在手,同着逄先生揭开看去。只见第一行金字就是“聘礼千金”,以下俱是钗环礼物,末后写着:“清河郡愚婿贝锦顿首百拜。”幸尚书看完,勃然大怒骂道:“这是哪里说起!这小畜生怎敢如此,无礼狂妄!”逄寅见了,只吓得在背后吐舌。
幸尚书忙问家人道:“这媒婆是什么人?快扯来见我!”家人见老爷发怒,没奈何,只得赶上前,不由分说将楮媒婆一把拖来。幸尚书大怒骂道:“妳这大胆的贱人,该死的泼妇,这事从何而起,快从实说来!”
楮媒婆忽见幸尚书发怒,连忙陪着笑脸说道:“今日是个喜日,凡事要求老爷包容些。老爷为何这等着恼,就是我小媒婆做的这头媒,原不差什么,况且贝公子年少多才,财倾北斗,因仰慕老爷尚书门第,小姐阆苑瑶台,故此样样依从,般般顺命。聘礼千金,钗环细缎又不下千金,果品丰隆不为不备。老爷虽是尚书,他的父亲也登黄甲。品级虽不相同,实是在朝臣子,也不甚低。即有不到之处,老爷要求全责备,也须对小媒婆细说,即叫他添来补上。为何就动起怒来?”
幸尚书听了这番说话,急得怒发如雷,只叫家人动手。怎奈这些家人俱晓得是夫人的主意,只袖手旁观,不便动手。幸尚书怒气填胸,自己赶到楮媒婆身边一连三四个巴掌。骂道:“我的小姐自幼许配廉清,久赘我家,谁人不知!今日得中解元,不久成亲。妳怎敢串同贝家,无端强聘。妳不想,一个庶民之家,也不敢轻易娶聘已定之妇,何况我二品尚书、千金小姐。妳敢花言巧语哄骗人家来探虎穴!妳如今即有三头六臂,铁胆铜肝,也难逃官法立时处死!”
楮媒婆被打得两太阳火星直冒,又听见送官处死,只得带哭说道:“常言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蚂蚁不入无缝砖。今日这头亲事,原是两相情愿,并非逼勒成交。小媒婆是领了夫人之命,又有宁舅爷与我撮合而成。老爷为何只怪我一个。”幸尚书听见说出夫人与宁无知来,忙叫人去寻宁无知。
不期这宁无知的轿子在后,到了门口下轿,正欲进来,早有一个幸家家人对他说:“今日老爷回家,廉清已报中了解元。”细细说明。宁无知吃了一惊,晓得此事做差,有些不妙,便趁着众人忙乱,早欲躲开听风声去了。家人来寻,哪里有人影儿,只得回了幸尚书。
幸尚书便气呼呼,入内来寻夫人,不期两个丫鬟正走来报说:“夫人急心疼痛倒在床上,欲不省人事,请老爷快些去看救。”幸尚书一愤之气,正要赶来与夫人争闹,不期才赶进房中,果看见众仆妇丫鬟俱含泪大哭道:“夫人不好了,气死了!”幸尚书听见,连忙走到床边细看夫人时,只奄奄一息,九死一生,哪里敢说什么。只是跌脚捶胸,气苦一番。因叫贴身丫鬟灌救。
复走出厅来,指着楮媒婆大骂道:“妳这贼婆,既做媒婆,岂不知婚姻主持必从父命,方敢议婚。怎敢大胆乘我不在家中,哄骗夫人做此悖理之事!此风化所关,非经官不可,这还是易明之事。但妳今强媒哄骗,气死命妇,我奏闻朝廷,不怕妳与贝家这小畜生不是死罪。妳且去看看夫人!”因扯了楮媒婆便走。楮媒婆只得跟到房中,见夫人在床上这般光景,便吓得胆战心摇,往外就走。
幸尚书一把扯住道:“妳如今好好将这些礼物带去退回贝家,我老爷万事俱休。夫人就是有长短,也不来寻妳。”楮媒婆到此,没法奈何,只得说道:“人家兴兴头头送过礼来,叫我一人怎么回得?老爷也须着个人同去,他方肯信我。”
幸尚书道:“这不打紧。”便走出到厅前,对逄寅说道:“此事先生尽知,相烦同她到贝家细细说知利害。”逄寅忙对楮媒婆说道:“事已至此。解铃人还要系铃人。我同你去说明。”
楮媒婆没奈何,只得对着这些抬礼的人说了一番。这些人也见事情做错,又见幸尚书发怒,俱不敢言语,只得喏喏连声,将礼物抬上肩头,各寻原路。正是:
乘兴而来,败兴而返。
这等事情,其实稀罕。
且按下楮媒婆同了逄寅去回贝公子不题。却说幸尚书见退去了礼物,方才放心,便又打发了众报人赏赐,不一时俱去了。正欲转身来看夫人,只见几个丫鬟慌慌张张跑来说道:“老爷,又不好了!”幸尚书听了,只道夫人有些差池,吓得大惊失色,忙问道:“夫人怎么样了?”丫鬟禀道:“夫人病还不妨,只是小姐与秋萼俱不见了,特来禀知老爷。”
幸尚书听了,大惊大骇道:“这又奇了,一个小姐深藏于内怎会不见。且小姐不见,妳们如何晓得?只怕还在园中闲耍。”众侍女道:“我们因见夫人病重,去请小姐来看,不期到花萼楼不见在上,便往各处寻遍,只寻不见小姐与秋萼的影儿。”幸尚书道:“岂有此理!”遂不去看夫人,同着众侍女来寻小姐,各处寻到,果绝无影响。
幸尚书着急,因暗想道:“莫非女儿守志,见母亲背盟许了贝家,不好明口拒绝,竟行了短见么。”一时着急,便叫家人在井中并荷花池内各处打捞,又到各处黑暗的所在,恐她缢死,并不见踪迹。幸尚书又想道:“小姐寻短见或者有之,为何秋萼也寻不见。”一时想不出主意来。
且说夫人正在床上发昏,忽听使人说发怒退回了贝家礼物,便放下心头石块,才进些茶水,不期又报说小姐、秋萼俱不见了,如今老爷同人前后各处寻觅,影也不见,又着了一急。只得叫丫鬟侍女搀扶着,也来寻小姐,便一路哭哭啼啼,走到幸尚书面前。幸尚书正急得没法,便埋怨道:“一个好端端的女孩儿,被妳害得如此!如今不知死活存亡,又不知在哪里存身!”说完咬牙切齿,痛哭流泪。夫人也放声大哭道:“这都是我的不是,一时短见差了。若有些长短,我命自然难活!”二人哭哭啼啼。
只见管花园的老家人幸免忙来禀道:“小的今早起来,只见西边园门不关,只道夜来忘拴。据如今不见了小姐,想起来一定是小姐见夫人有此一番事情,同秋萼私走出门,藏躲去了。”幸尚书听了,忙止泪说道:“这却一定是了。如今且不须啼哭。既有出路,大约所去不远,只消着人分头寻访。”夫人也含泪道:“只是叫人寻访,却不可张扬开去。明日廉解元回来知道,就不便了。”幸尚书道:“这也说得是。”遂吩咐内外家人道:“不见小姐之事,你们不可走露消息。只留心察访。大约只在左近,自然可寻。今日完了,明日去寻吧。寻着重重有赏。”家人答应。幸尚书乱了着一日,精神疲倦,又恼恨夫人,遂在别房中安息去了。正是:
爱女亲驱如匿花,东床苦认做冤家。
到今细细思量起,方悔从前却是差。
却说楮媒婆同逄寅押着这些礼物回去,一路只是跌脚抱怨叫苦。正走着,忽见宁无知在树林中一头钻出来。楮媒婆看见,便一把扯住道:“你好人呀,两人做事,怎叫我一人挡灾,你倒安安稳稳躲在这里。我如今咬下你一块肉来!你不看看我的嘴脸,都打肿了。”宁无知连忙陪笑脸说道:“还是我见机躲得快,我若冒冒失失走了进去,还要弄得不好看哩。只怕此时已同妳送到官,腿都夹烂了。还亏得妳是个女人,从来男不与女敌,故此完完全全放了妳。”楮媒婆道:“放是放了,只忒难为情。”
逄寅看见,连忙劝开道:“我们快些去做正经事,好回复幸尚书。”宁无知笑道:“先生有所不知,今日贝家惊天动地行了这些礼物过来,你二人就要这样平平稳稳去退。不要说贝公子是个势力人家,就是小户人家,也要讲三句话儿。只怕妳打肿了嘴,还是他老人家没力气的空心拳头。妳还叫疼叫苦?只怕贝公子使起呆性,妳的骨拐打做两截,就要做瘫痪人儿,在十字街前学李铁拐仙人罢了。”楮媒婆听了,只急得乱哭。逄寅道:“依兄主意还是如何?也要大家快些商量。”有分教:
指鹿为马,将李代桃。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小解元才高察出旧仙名
俏媒婆事急充做新人嫁
词曰:
仙意深微,每每于中藏哑谜。不道天才,细细参其味。柯斧多欺,盖恃他伶俐。花回避,柳甘代替,总是渔人利。
右调《霜天晓角》
话说这楮媒婆,见宁无知说得甚是厉害,只急得满眼垂泪,不敢做声。逄寅听了,只得请教宁无知。宁无知道:“依我主意,且叫这些人将礼物歇下,商量出一个妙法来,去回他方保待大家没事。”楮媒婆被他说得疑疑惑惑,一发胆怯起来,不敢去见贝公子。便只得上前叫抬礼物人歇下。宁无知见礼物歇下,方看着逄寅说道:“先生也不是外人。这件事作得不巧了。若直直的一同走去退还礼物,便定然要激出事来。为今之计,我们只要用缓兵之计去缓他,且缓到后来,再取巧儿说明了,悄悄的送还他方才有几分把握。先生你道如何?”
逄寅本不愿去,见他说出许多算计,便乘机推脱道:“宁兄好个缓兵之计,真是万全。如今既有此万全之计,可行可止,可迟可速,悉在宁兄。学生事外之人,何必定去以坏事。只此以回复主人便了。”宁无知见他要去,复留住道:“适才此来,原说是同去。今先生不去,未免要泄吾谋。”逄寅笑道:“兄岂不知‘闭口藏舌,安身处处牢。’学生说它做什。”宁无知晓得逄寅是个有欲之人,因忙向盒中取出两封银子,送与他道:“先生不泄,可收此物,使我放心行事。”逄寅只得应承,袖之而回,回复幸尚书不题。正是:
小人附小人,无非只为利。
大家分受些,做事便容易。
宁无知见他欢然去了,方对众人说道:“公子这头亲事原是瞒着幸老爷做的,不期今日恰恰回家,一时夫人不曾说明,故此老爷这样发怒。但从来夫不逆妻言,这些礼物少不得日后还要送来。这亲事原是夫人做主,我是夫人的兄弟,等我慢慢去劝老爷,无有不妥之理。若是不妥,再回公子不迟。今日且借重列位,将礼物送到我家。你们辛苦了一日,且吃杯喜酒去。”这些众人抬来抬去,已是口枯舌燥,巴不得歇下担儿吃酒,便满口应承。抬到宁家,吃了酒饭,各自散了。
宁无知与楮媒婆将礼物收好,然后来见贝公子细细说知:“尚书回家,事情不巧,一时不便明受。家姐叫将公子礼物权放我家,待说明了,慢慢取去。故回礼俱不便送来,明日等小姐过了门,补送来吧。只是还有一事,小弟临出门时,家姐又使侍女出来说道:‘倘若老爷不转,只得要用权宜之法,将小姐移至小弟家中,以母舅出嫁甥女,悄悄送与公子成亲。成亲之后就不怕老爷了。’”
贝公子听了果然大喜,便设席款待。宁无知因记挂礼物在家中,只略略领情,与楮媒婆丢个眼色,便一齐告辞。贝公子还要留下楮媒婆,楮媒婆再三不肯,竟同着宁无知到家中同宿,日夜商量不题。正是:
奸人奸已破,又复别生奸。
谁道奸无已,终为奸受愆。
却说廉清从五更被众人抬去,先逼他写了赏宴,然后请他去饮鹿鸣宴。主考房师见廉清果然只有十四五岁的学生,头发尚未长齐,俱满心欢喜,以为从来无此少年解元,十分相爱,俱各尽欢饮宴。不一时廉清簪花挂彩,鼓乐旗仗,送廉清回寓。廉清在马上酣酣醉态,越显得十分好看。看者无不喝彩。回到寓中,幸天宠接着不胜快活。廉清见逄寅回去了,遂不提起。
廉清随即先去拜谢宗师,感他荐拔之恩。相见甚喜,宗师说道:“贤契高才,竟而抢元,方显我识力不差。向因场事迫近,不曾问得贤契是孝感县籍,可晓得有一位幸春卿号希庵的么?”廉清听了礼貌打躬道:“这幸春卿就是门生的岳父。不知老恩师为何问及?”宗师听了愈喜道:“原来贤契是我老师的荀倩。真是奇事,可谓无意而补过了,只是可惜我世弟不曾中得。”廉清听了道:“原来老恩师与家岳父是师生,如今老恩师又与门生是师生了。”自此宗师与廉清更加亲密。
廉清在省中见座师、会同年,忙了月余方才收拾起身,同幸公子归家,十分荣耀。正是:
从来有用是文章,毕竟功名姓字香。
一个草茅贫贱子,忽然扶作解元郎。
却说幸尚书与夫人,自从不见了小姐,因着家人分头在远近左右打听,却又不敢明言。谁知一连数日一似海底捞针,又如捕风捉影。幸尚书抱怨夫人一回,又叹息一回。夫人哪里还敢言语,只是垂泪暗哭。却又怕廉清早晚回来,便日日担忧,时怀鬼胎。无可奈何,因叫人收拾了建在鸿渐村村东上的一所厅房,请廉小村夫妇居住。又悄悄送礼、送衣服。
此时廉小村家早已有人报过,夫妻两口甚是欢喜,今见幸夫人这般殷勤,便十分过意不去,因再三苦辞道:“我家廉清,若无你老爷夫人恩育,怎得成人。若无老爷教诲,怎有今日之荣。我老夫妇几间茅屋,足可蔽风雨,几件粗布衣,足可糊口,我有长子,足可娱我老年。廉清久已是老爷家的人了。烦你去与我多多拜谢老爷、夫人,万不可以我老夫妇萦心。”幸家家人见他如此,只得回来对老爷夫人细细说知。幸尚书听了,甚是称赞。幸夫人只是过意不去。
忽一日,家人报道:“廉相公与公子不久将到了。“夫人不胜着惊。没奈何,着实吩咐内外仆妇了一番。不一时,廉清到家,拜见了丈人、丈母。此时夫人欢颜相待,十分亲厚。廉清并不介意,又与逄寅相见,俱各欢然。次日廉清禀过了丈人、丈母,然后到鸿渐村了拜见父母。幸夫人就打发了二十个仆从跟随而来。正是:
昔日何疏今日亲,只因头角一番新。
人情若是无更变,何以知她是小人。
不一时廉清到家拜了祖先,又拜父母、哥子。一家欢乐非常。惊动了远近村民与往日儿童,无不称羡。廉小村又叫廉清,到向年日日顶礼的牌位边去礼拜。廉清见是一白纸牌位,上无名姓,不便就拜。因问父亲道:“这是何人的牌位,父亲却叫孩儿拜他?”廉小村道:“他是我的恩人。你今日的功名,后来的富贵,皆赖此人。他的姓名,原叫我问你,(他说你)自然知道。我一向不曾问得你。今日恰又应了他的口,真是奇事。”
遂将当初许多事情说出:“只因他临去时,我问他的姓名,他不肯说出,只写一张字纸念与我听,我又听得不明不白,解说不出。及至再三问他,他叫我留下这张字纸,道:‘等你儿子后来中了举人,自然晓得。’你今恰恰中举,一如他言。”说罢,就用手在牌位之下取出一幅字纸,递与廉清。
廉清双手接来,细细看完,不胜大喜道:“原来是葛仙翁。父亲竟遇了神仙了。”廉小村听了,惊喜道:“孩儿你怎知他是葛仙翁?”廉清道:“他写得明白。他说是‘草里安身,便渴杀了,也点水不沾唇’。‘渴’字去掉三点水,是个‘曷’字,加上草头,合起来是个‘葛’字;他又说‘只不过山人’,‘山’字添个‘人’旁,是个‘仙’字,他说‘爵在侯伯之上’,‘侯伯之上’是‘公’,他说‘飞不去,将两翅压在下,若相并之鱼鳞。’是个‘羽’字,加上‘公’字,是个‘翁’字。总合起来,是‘葛仙翁’三字。岂不是葛仙翁临凡?”
廉小村听了不胜大惊大喜道:“我就疑他不是凡人,竟是葛仙翁了指点我夫妇。”说罢就拜。潘氏与廉洁听明,不胜惊喜,亦忙下拜。廉清也拜了四拜。拜完一家欢喜无限。次日又领他到坟上拜过,便打发廉清依旧到幸尚书家来。
府县官见廉清少年发解,后来前程远大,便竭力趋奉,送旗杆,送匾额,十分加厚。宗师又行文,先送廉清下学,然后迎举。附近乡绅纷纷来贺。廉清忙乱不了。
夫人因悄悄与幸尚书说道:“女孩儿一时未有下落,今廉清在家使外甚是担忧,又不便着人寻访,你须速速打发他进京会试。等他离了此地,我们好去寻访,若再耽迟,恐他晓得些风声,就不妙了。”幸尚书道:“这也说得是。”遂催廉清早到京去静养,以俟春闱。又付盘缠,打发家人服侍,就与廉清饯行。廉清每每要见小姐一面,谢她一番,不期再不能够,又不便请见。正思量无计,不期丈人、丈母,立刻催他进京,便没奈何,只得带领家人起身。一路而去。正是:
催去再三催,愿留留不住。
岂是两无情,各有深心处。
却说毛羽,自同了幸公子在船中叙明是通家子侄,又见其年纪幼小秀色侵人,甚是爱他。又引他到后舱拜见叔母,故亲亲热热带他进京。不一日到了京中,毛羽便入衙行事。因他要做好官,故秉公矢直,甚是风宪。
一日闲暇,对夫人说道:“我看这幸公子仪表非俗,前日不期而遇,似有天缘。若将小燕孩儿配他,倒也是一件妙事。妳道如何!”白氏道:“我也这样想。若使他二人配合,真是一对玉人。”毛羽道:“只是年纪尚小些,女孩儿转大他一岁。”白氏听了笑说道:“你我做亲,你也只得十六岁。等他明年做亲就是了。女儿大一岁,也不妨事。”毛羽听了也就笑笑不题。
且说昭华小姐与秋萼二人一时改了男装,只指望躲在鸿渐村公婆家去,等事完归家,不期出门走错了路,遇着毛羽在轿中看见,只得假了哥哥名色,认了子侄,一时事急相随同到京中住下。
毛羽因收拾衙中书房,与她看书,她坐卧就带着秋萼服侍,故此到也安然。但时常想到改装出走,至今男装;又想起家中父母忽然不见了我二人,不知如今怎样愁苦,又不知廉郎近日作何事情,未免凄凄恻恻。秋萼因暗劝道:“小姐不必如此。今日虽然离乡背井,却完名全节在此。若守在家中,夫人逼妳改嫁,妳的性子又烈,死活存亡俱不可知。”小姐听了点头道:“这也说得是。但是我想,如今远隔多时,大约贝家之事不见了我,自然瓦解,料想可以回去。若只管在此,一时被人识破行藏,就不妙了。”因此时常求毛羽着人送回,怎奈毛羽夫妇胸中别有成见,故只是含含糊糊,也不说送,也不说不送,只管因循不题。
却说宁无知收了贝家公子这些礼物在家,十分动火,便终日与楮媒婆鬼混,竭力奉承。奉承得楮媒婆快活,便言听计从。宁无知只叫人到幸家打听,自己的初意还打算冷一冷场,与姐姐商量,将外甥女接来家,取巧儿嫁与贝公子去,落得自受他的财礼。故在贝家只朦胧许下,并未回绝。当日见幸尚书发急,他也不在心上。后听见夫人着急放死,也还不在心上。到落后忽听见小姐与秋萼见夫人许了贝家,连夜逃出,不知去向,他便急得没法。
因与楮媒婆算计道:“小姐不见了,却将何人去嫁贝公子。”急了两日,又听见廉清回家十分荣耀,又进京会试去了。欲要悄悄来见姐姐,不想姐姐又改过心肠,恨他撺掇,害了女儿。不许他上门,故不敢来见。
又过了些时日,这贝公子择定了成亲日期,着人来催。宁无知与楮媒婆一时只急得走投无路。楮媒婆便埋怨道:“不如当初,等我去说明,也完了一件事。你又说得千稳万稳,哄得小姐来家,母舅嫁外甥女。如今小姐不见了,贝家又要来娶人,如今将什么人还他?”埋怨了一番,终是无法。
宁无知也想来想去,也没法可处。忽然想了一个主意,便笑说道:“人倒是有一个还他,倒恐怕妳不肯。”楮媒婆道:“既有了人,是绝妙的事了。为何我不肯?”宁无知道:“只是不好对妳说得。”楮媒婆发急道:“事情到此田地,有话趁早商量,还有什么不好说得。”宁无知道:“我想为今之计,若正正经经到贝家去说,断然不妥。惟有个兵行诡道,去哄骗他方妙。”楮媒婆道:“你打算怎么去骗他?”宁无知道:“我看这贝公子哪里,就是贪着我外甥女儿的才貌,只不过好淫而已。大凡好淫之人,有一忘二。只要有人与他同床共枕就罢了。如今只借重妳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到临期识破,与他说明就好大家混赖。况且与他是久相知,自然一时变不过脸来。就变了脸,妳说明还他原礼,天大事情在妳面上也忍住了。”楮媒婆听了,一时念愁叫苦,不愿欲行。当不得宁无知百般撺哄;又想并无别法,只得说道:“罢罢罢,拼我身子不着。”二人便商量做事。
到了吉日,二人已与贝公子说明,是幸小姐在宁家私自出嫁,万不可张扬,凡事只宜减省。贝公子等到定更时分,方着十数人到宁家来娶。不一时到了宁家,宁无知做了主亲,款待了来人。楮媒婆也在堂前忙乱了一番,便踅到房中打扮起来,不一时将锦袱遮了头面,宁无知搀扶坐入轿中,轿人抬起。宁无知又对众人说道:“楮妈方才入内,一时腹痛不便行走,烦列位照顾新人轿子,她痛定了就来。”这些娶亲人只要有了小姐在轿中,哪里还管有媒婆没媒婆,便应了一声,抬着就走。
不一时抬到家中,贝公子早已穿着吉服,厅中灯火辉煌。早报说新人到了,便满心欢喜,忙叫侍女把新人扶出轿来,同拜了天地,齐入洞房,同饮合欢杯。贝公子正打算到新人身边替她除去锦袱,不期新人就往床上去坐,只将帐幔抵死抱住不放。贝公子见新人怕羞,便不好就来动手动脚,只得自己吃了几杯喜酒,便叫人撤去,又遣出了丫鬟仆妇,将门关好,脱去衣巾,将灯一口吹熄,到床上寻新人。不期新人早已脱得精光,先睡在被中。贝公子摸着大喜,便连忙钻入被窝中。
不期新人全无(畏)缩,竟似引领待客到的一般。贝公子满心欢喜想道:“原来幸小姐这般有窍知趣,不(费)我一点(力)气。”于是上身,勇往而进,不觉大惊失声道:“呀呀呀!”楮媒婆见事不谐,恐他起脱,忙用两手将贝公子一把(搂)住(抱着不)动道:“呀呀呀,快些趴住,(我的傻)娃娃。”
贝公子见小姐不是原货,正然吃惊要(发怒),不期(被)搂着不放,反觉有趣,只得由她(摆布)。忽听见声音,又吃惊问道:“小姐声音像熟,倒似我(认识的)那(旧)人?”楮媒婆道:“不是我是哪个。”贝公子听了,一发古怪,又要(发火),怎奈被新人搂紧不容下来。贝公子着急,只得大叫道:“丫鬟们快来救命!”
楮媒婆见他着急,只得说道:“公子你不要害怕,我不是别人,就是你积年相与的旧人。难道你就辨不出来,还亏你常说再不忘我!只今夜就试出你的本心来了。早是不曾有了新人,若要娶了新人,不知将我旧人丢撇得怎样了!”
贝公子见说,果是楮媒婆,方才心定。忙问道:“妳为何假装了幸小姐来骗我?”楮媒婆道:“你不想幸小姐是有夫妇女,你怎么娶得她。”贝公子发怒道:“既是有夫妇女,为何许我?叫我行聘,又受我许多财礼。明日了不得了!”楮媒婆道:“当初原是许你的。只因你花星未照,婚媾无缘,恰恰行礼过去,幸尚书来家,又报她丈夫中了。我为了你,被幸尚书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受了多少苦楚,只苦在心头,也不敢来告诉你一声儿。也只说后来还可挽回,不期幸尚书执意不从。你的礼物原封不动俱在宁家,明日取来还你。”
贝公子又问道:“她丈夫是哪个?”楮媒婆道:“就是新科的廉解元了。他的妻子哪个敢去娶她!一个尚书门上,哪个敢去吱吱声儿。我劝你息事忍事,方保没事。若要寻幸小姐这样人才,也还有高似她的,包管在我身上,寻一个好的还你。我今夜怕你情急,只得了应你的急。难道我还不好?”贝公子道:“既有这些缘故,何不明对我说?”楮媒婆道:“若在日间,一世也与你说不清。就是方才你还要做作使势要走。不亏我手快捉住,此时不知你走在哪里去了。”二人说明,重新风流,欢然而睡不题。正是:
好饮只须千盏美,贪淫拼却一身骚。
任他天大冤仇事,酒醉情昏已尽销。
却说宁无知打发了楮媒婆上轿出门,进来看着这些财物,因想道:“我在此,只靠得姐夫姐姐在外作威使势,如今又弄得不好见面。明日贝公子自然要来与我费嘴,我哪里说得他过。极不济,也要退还他前日送我这副厚礼。如今这些聘礼俱在我家。我何不只拿了他聘礼,走到京中谋个小小前程回来,好见姐姐,也不怕贝公子了。”算计已定,便将这些银子包好,拴在腰间,其余礼物尽皆遗下,连夜出门逃走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巧里得来,空中失去。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宦家爷喜联才美借唱酬诗择偶
穷途女怕露行藏设被窝计辞婚
词曰:
春如水,眼前有个人儿美,人儿美,引唱牵酬,结成连理。说来只道深深喜,谁知听了惊无已,惊无已,自愧佳人,却非君子。
右调《忆秦娥》
话说楮媒婆,将贝公子一顿窝盘拿倒,贝公子就不言语了。到天明起来,二人你看我,我看你,笑个不止。
吃过早饭,楮媒婆就邀贝公子带领家人到宁无知家来取回礼物。不期走到宁家门口,门尚未开,楮媒婆连忙上前去敲道:“我们昨日这样辛辛苦苦,还绝早起来,他一个无事人,怎这样好睡。”
敲了半日,方有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来开门。楮媒婆等门一开,便走入去。入到堂中,竟不见人,急往房中,房中又不见人。因走到床上一看,不但并不见人,连被褥俱无。便吃了一惊,忙问这丫头道:“妳相公哪里去了?”小丫头道:“我家相公昨夜忙乱了半夜。我自在灶前方才起来,不晓得相公哪里去了。”
楮媒婆着了急。再看时,却喜得那些礼物俱在,连忙请了贝公子进来查收。及查收完,再寻聘金,却全然没有。便寻箱觅笼,揭天揭地,险不连地皮都要翻转,哪里见个聘金。楮媒婆方着急道:“不好了,一定是这没良心的见财起意,拐去逃走了。宁无知,天杀的,害得我好苦呀!”一时着了真急,便哭哭啼啼要寻死起来。
贝公子先前气恼,今见她哭得可怜,又要寻死只得转劝她道:“这事俱不与妳有关,都是宁无知的拐骗奸计。今早才走,身带重金,料想逃去不远。我今着人禀了县官,着广捕追求,少不得要与我追了出来,”楮媒婆听见贝公子如此说,方才住了哭。叫家人拿了这些礼物,一起回来。贝公子回家越想越恨,欲要明告出宁无知做成圈套用美人计哄他拐去千金,又恐这事关碍着幸尚书与廉解元,反为他出力,做得不爽利。
因再三思算,只着人到县中禀说宁无知拐骗贝衙千金逃去。县官只得出广捕文书,差人缉拿。又过不多时,贝公子的父亲任满来家,立刻寻了一头亲事与他成亲,贝公子只得将此事隐瞒决计不提。正是:
天边有月便思抓,放屁方才着手拿。
空里未来巧先去,想来原是自家差。
却说毛羽,一日政事清闲,因对白氏说道:“前日所说幸公子与小燕亲事,若骤然说起,只恐幸公子未必晓得我小燕才貌,、心不乐从。我欲使他二人或词或诗,各做一首,一可知幸公子的才学,二可显我小燕能诗,幸公子若为小燕诗才折服,然后与他言及姻事,他必乐从。妳道如何?”白氏道:“老爷这论,最为有理。”
毛羽遂吩咐家人,治酒在园中亭上,又使人到书房中来请幸公子。此时幸小姐正在书房中与秋萼言及不能回去,彼此凄楚。忽见毛羽着人来请吃酒。幸小姐欲待不去,又恐拂了毛羽;欲去,未免又要一番遮饰,便十分不快。秋萼道:“他既来请,小姐只索大胆去走走。倘在便处,求他早些送回也好。”幸小姐听了,方才欢喜。
过不一会,毛羽又着人来请。幸小姐只得同走入园中。只见毛羽夫妇已在园中。幸小姐上前相见毕,毛羽道:“贤侄在此,我因政务经心,并无宁刻,今日喜得清闲,愚夫妇备得一杯水酒,与贤侄作家庭竟日之欢。”幸小姐听了,忙打一躬道:“小侄受老年叔、叔母之恩,感恩无已,但近日念及椿萱,久违定省,每心戚而未安。适梦见招,又不得不去戚而就饮也。”毛羽道:“这也不消愁虑。须俟来春,定当使人送归。”幸小姐听了不胜感谢,遂同入席。毛羽同白氏并坐了一席,幸小姐坐了旁席,不一时酒至肴来,大家同饮。
饮了半晌,毛羽停杯说道:“贤侄在书馆中,必然沉酣经史。但用功亦不可太过,太过必为书所困。所以古人学诗,以破其困,不但文人宜学,即妇人、女子亦皆可学,而享美名。如班姬、道蕴至今传诵不已。故我每于闲暇,必以诗训小女。喜得小女有些宿慧,近来诗也可观,为我夫妇最爱。贤侄雄才,应是翰苑之流,岂无斗酒之能。而为此默饮,何不构思措辞,或词或诗见惠,而使我畅饮也。”
此时幸小姐坐久,正要告辞,不期毛羽要她做起诗来,心中好生不悦。忽听见称他女儿能诗,不觉自己诗兴勃勃,一时忘情,便欣然说道:“小侄虽不知诗,梦老年叔善诱,又闻掌珠比诗,小侄虽不敢与香奁争胜负,亦当献丑以资一笑。”
毛羽大喜,遂使人送过笔砚,一幅锦笺。幸小姐举笔在手,欲向毛羽请韵,因暗想道:“只不知他女儿诗才过是如何?想是他溺爱,过为夸张,我何不在诗中少寓褒贬,看她可晓得?”又想道:“倘若看出来,岂不怪我。”又想道:“她是女儿,我也是女儿,就轻薄了她,也不妨事。”遂展笔写了一首七言绝句,送与毛羽。毛羽接看,只见是一首绝句,诗柄是寓意,再一看去,上面写道:
疑桃疑杏实难猜,想是从天摘降来。
一片深情无处问,不知花色向谁开。
毛羽看完,不胜欢喜道:“此诗吐词香艳,大有深意。”因看了又看,遂唤过一个侍女来说道:“可将幸公子的诗送与小姐观看,就要小姐和一首来,我好赏鉴。”侍女接过诗入内,见了小姐,送上幸公子的诗道:“老爷要小姐和他一首,老爷要看。”小姐看完,不胜称赞,却又点头微笑,遂取笔在诗后题和了一首。侍女持出,送在毛羽面前。毛羽看完,不胜喜色,遂付与幸公子。幸小姐接看,只见上写的是:
欺桃欺杏不须猜,独具根源挺秀来。
笑倩东君休莫问,有时并蒂得同开。
幸小姐看完,不胜惊喜道:“原来老年叔有此闺秀,小侄偶尔狂言,不意令嫒小姐测破,使小侄抱愧多矣。”毛羽见他称赞,不胜欢喜,因使侍女送酒,又饮了半晌,毛羽说道:“我向来不欲使贤侄即归者,实有私念存焉。我愚夫妇年过半百之外,只生得小女一人,因梦燕入怀,就取名小燕,今才十六,赋性灵慧,为我二人所钟爱,久欲与她择一佳婿,完我夫妇之愿,不意才人不能易得,故守字闺中。今观贤侄翩翩,才如班马,欲使你二人结百年之好,乞贤侄万勿推辞。”
幸小姐正想着诗中意味,惊惊喜喜。忽听见毛羽要将女儿招他,不禁吃了一惊。惊定,只得说道:“小侄当日违母命走出,原为避亲。今避亲结亲,是益彰不孝之罪矣。此事断然不可。”毛羽道:“前日贤侄避出,只为其人不能好合,故避而出也。今你二人诗意皆相信服,亦且年相似,貌相若,非好合而何?贤侄若虑尊公尊堂有言,俟成亲之后,我遣人致书于尊公,尊公亦必愿也。”幸小姐又再三苦辞,毛羽笑道:“才人难得,我意决矣,不必过辞。”幸小姐见他苦逼,因暗想道:“我若再推辞,就不能相安。不如暗谋归计。”遂不回言。
白氏又在旁相劝,幸小姐只得说道:“这且慢作商量。”毛羽夫妇见幸公子说出“慢作商量”,知有肯意,不胜欢喜。又欢饮多时,方才席散。
幸小姐退归书房,细想其事,只暗暗好笑。秋萼见了,因问道:“小姐今日吃酒回来,为何这般欢喜?莫非毛老爷许送小姐回去么?”小姐道:“不是送我回去,是饮酒中间叫我做了一首诗,不期他的女儿也和了一首。他夫妇可看我二人唱和的有情有趣,甚是欢喜,遂要将他女儿嫁我,苦苦逼我应承。妳道可是好笑么?”
秋萼听了大惊道:“这件事是个愁帽儿。小姐就该硬回他了,为何还要笑?”小姐道:“妳这痴子,我怎么不回。但他夫妻二人一团高兴,又在我面上用了无限的恩情,怎好就放下脸来拂他之意,扫他之眉?只得回他‘且慢作商量。’”秋萼道:“小姐妳回得不好了。‘慢作商量’就是肯了。他们认真做起事来,我二人在他笼中,到了临时,怎能保得不露出本相来?”小姐道:“我细细想来,并无别算,惟有同妳悄悄回去,方保得没事。若在此栖身,实实回他不得。”
秋萼道:“小姐怎看得回去这样容易?当初我们出门,原只说是廉家路近,故此大胆而行。后来错走了,幸喜遇着他们,故得将计就计,暂居于此。只合装聋作哑求他送回,为何又与他女儿逞才竞学,比较诗才,做了文字相知,妳贪我爱,使她父母想到招赘之事。”幸小姐道:“妳这话就说差了。我是女子,她也是女子,我为何贪她爱她?”
秋萼笑说道:“小姐聪明一世,怎这般一时懵懂。小姐自知是个女子,自不贪她。她见小姐眉无黛绿,面如傅粉,自认是潘安、子建,却怎叫他们不贪你爱你。他们既贪你爱你,一旦逼迫成亲,却如何区处?”小姐道:“去不可,住又不可,叫我也无法奈何,只好随他逼迫吧。满拼着逼到临期,说明我是女子,也只索罢了。”秋萼道:“若到事急说明女子,则亲事自然寝矣。但又有一虑,不可不知。”小姐道:“又有何虑?”秋萼道:“小姐与我,孑然一身,在数千里之外,得以安然无恙者,人只道是男子也。若由此而打破机关,使人知是女子,毛老爷自然罢了,倘辇毂之下,又有豪华如贝公子者,一旦来求,则我二人举目无亲,岂不危乎!”
幸小姐听到此处,不禁大惊大骇,一时急得没法,连酒都急醒了。只得说道:“想来想去别无良策,还是同妳悄悄回去的好。”秋萼道:“回去可知是好,但回去又有回去的不妙。”小姐急问道:“回去有什不妙?”秋萼道:“若要说明公然回去,毛老爷既思量招赘,自然不放。若要私走,我打听得京师地方,拐骗成群,奸人出没,小姐与我虽是这般改装,然行住坐卧之间,未必尽如男子,设或冶容诲淫,一时露泄于人,那时孤身二女,进退两难,就不妙了。”
小姐听到此处,惟有暗泣。又想了半晌,忽对秋萼大笑起来道:“我今有一个妙法在此,亦可作千秋佳话。”秋萼忙问道:“小姐有什妙法,可说与我知道。”小姐道:“我如今进退无路,莫若应承做亲方得全美。”秋萼听了大惊,又大笑道:“小姐怎么与她成起亲来?”小姐也笑道:“成亲是假,恳归是真。我如今只须如此这般,岂不归期有日矣。”秋萼听了不胜欢笑。二人又计算了一番,方才就枕不题。正是:
一边认真要嫁,一边苦苦推辞。
不是这番算计,至今怎得称奇。
却说廉清,被幸尚书催逼进京会试,只得拜辞起身。带着家人到了京师,只因场期尚早,便在玉泉山作寓。廉清在寓中坐了几日,便又坐得不耐烦起来,遂带了一个家人,终日到城中各处游玩。此时天下举子俱各纷纷到京,传闻廉清少年解元,人人愿与交结。只因这一交结,有分教:
看不上自骄,气不过自妒。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幸小姐借温存巧弄机关
廉解元因漫骂暗遭哄骗
词云:
双粉黛,两娥眉,各自装成知是谁。
帐里鸳鸯疑有分,梦中云雨实无为。
又云:
遭斥妒,逞才骄,声气从来两不调。
只道无媒遭葬送,谁知有路接扶摇。
右调《双声子》
话说廉清在玉泉山作寓,便日日带了一个家人,去浏览那些幽燕山水,与名人胜迹的所在。先前还无人晓得,到了后来,人见他翩翩年少,气概凌云,又访问知是湖广孝感县新科解元廉清。一时传开,就有好名名士皆来与他结交。廉清不拒不追,一一款接。到了纵酒论文,娓娓不休,人皆悦服。
虽声气中(品)正文人往来不少,也惊动了一班附名之人,也朝夕往来。内中有一个多财秀才,姓钱,名万选,家中富豪无比,不去享他自有之福,偏要在文人名士中讨苦吃。他吃了苦,却欣欣然,只道是甜。这些文人名士因为他肯趋承撒漫,便假眼瞎赞扬他几句,让他乔装做文人体面。
这钱万选外面虽然体面,却自知胸中无物,恐人不服,只得又暗暗求人,代做了许多诗词文字,刊刻了送人,以博美名。听见廉清年少多才又是解元,便私心窃慕,就来拜望。廉清知是朋友,也说答拜过。钱万选就下帖请酒,又邀了三四个举人相陪。廉清不知深浅,因而赴饮。
饮酒中间,见众举人皆称举钱万选以为名士;又见钱万选高谈阔论,全无忌惮,竟以名士自居。及听其所谈,又皆盗袭老生腐儒之皮毛,并无一字可入于耳。心甚薄之。欲要舍之而去,又恐当面失人。因留心要试他一试。
饮到半酣之际,廉清因问钱万选道:“小弟远人,不识京师古迹出处,窃有一事,要请教钱兄。不知可否?”钱万选见廉清请教于他,快不可言。因答道:“不知何事,倘老马有知,自当报命。”廉清道:“久闻得这一边有一地,名种玉田,不知其名起于何人,如今此田还能种玉么?钱兄见闻广博,又且土居于此,必知其详。幸不吝见教。”
钱万选听了,哪里知些影响,又不好竟回,只得佯笑说道:“天下古迹,尽有负虚名而无实据者。廉兄不可泥虚名,而认为实事。凡田皆土也,只可播植五谷,又非昆岗,焉能种玉。田名种玉者,不过因其腴,而加以美名耳。若田果能种玉,则又能种金种银矣。”廉清听了大笑道:“钱兄快论,足可破古人之荒唐。却喜古人无知死矣。若使古人有知于地下,则又未免要笑钱兄之荒唐矣。还有一说,天下事尽虚而无实,则钱兄万选之青钱,将无未经一选乎?”说罢,哈哈大笑,将手一拱道:“承教,承教。”竟起身出门而去。
钱万选妄对了几句,正以为遮饰得妙,欣欣得意,不期反被廉清这一扫,只扫得面皮红涨,没个地缝可钻,气得痴呆了。坐在椅子上竟象死人一般,半声不做。转是同席的三四个举人看不过,只得代他说两句不平的言语道:“这廉友忒也放肆。这种玉田虽是钱兄不曾详考,一时对差了,也是论古之常,不为大过。怎么就装出这般腔调来,殊可笑也。”
又有一个说道:“他一个湖广远方人,虽说中了解元,不过只是一个同袍,未为大贵。钱兄亦湟簧官俊士,相去不过一间,今日做主相延者盖欲广声气耳,未必便不如他,未必就有所求,如何竟放肆若此。若再中了进士,岂不连同袍也要欺侮了。不独可笑,又殊可恼。”又有一个说道:“古人原有言:‘少年登科,大不幸也。’诸兄莫要怪他,他总是少年登科,不知世事,故此狂为。此取祸之道也。”
钱万选又羞又气,呆了半晌,听见众人数说廉清许多不是,方才转过气来说道:“罢了,罢了。我钱万选从未为人所辱。怎今日好意请这小畜生,反受他一肚皮恶气。就明与他做一个对头,我也不怕他。他也无法奈何我。”内中有一个举人说道:“钱兄要与他做对头,这对头不消明做,只消暗暗的算计他,就够他受用了。”
钱万选忙问道:“怎生暗做?”那举人道:“余且慢算,为今之计,且先算计他不中进士,便是第一着。”钱万选道:“他的进士中与不中,自在主司。我们如何能够算计他。”那举人道:“只算计他个不入场,便无场外的进士了。”钱万选道:“他从湖广数千里路远远到此,如何肯不入场?”
那举人笑一笑,因附着钱万选耳朵说道:“只消如此如此,便自不能入场矣。”钱万选听了,连连称妙,又一时欢喜起来,复与众人畅饮而散。正是:
自家不怪学无真,抢白将来只恼人。
恼到恼羞成怒处,便将毒计害其身。
却说三四个举人受了钱万选之托,欲要借酒哄骗廉清不入场,便取了钱万选的使用,遂轮请廉清,欲要混做相知,便好下手。
一日,大家吃到半酣之际,因问廉清道:“前日年兄所问的种玉田,小弟们亦系远人,俱作不知,望乞见教。”廉清笑道:“这也不是什么隐秘之事。凡广舆之书,皆载于上。这种玉田地方,有一人叫做雍伯,常作义浆,以施舍路之饥渴者。力行了三年,全不怠惰。忽一日逢了一个异人,亲授二石子与雍伯道:‘种此可成美玉,美玉种成,当得美妇。’雍伯信之,因种在田中。此时雍伯尚未娶,闻知徐家有女甚美,欲求为妇,徐氏知雍伯素贫,因难他道:‘若要成婚,除非有白璧一双,方才许婚。’雍伯想起异人授石种玉之言,遂走到田中种玉之处,轻轻掘起,果得白璧一双,遂聘徐氏。此千古结婚之美名。钱万选强不知以为知,岂不可笑。”众举人道:“原来如此,小弟实也不知,敬服,敬服!”遂又细细报知钱万选。钱万选一发怀恨不题。
却说幸小姐为毛羽招婚之事,因与秋萼细细商量,知道逃归不可,便安心应允,待成亲再处。故毛羽再说及亲事,幸小姐便不推辞。毛羽甚喜。次年幸小姐年已十六,小燕年已十七,可以成亲,便与夫人商议,着人选了二月十五黄道吉日,打点做亲。不多日,诸礼齐备。
到了正日,早已华堂结彩,鼓乐喧天,十分热闹。将到傍晚,里面打发丫鬟送出华巾阔服。秋萼与小姐打扮起来,真个风流年少。打扮一完,说是傧相乐人来迎请新郎到厅。毛羽同夫人已戴着乌纱凤冠,俱穿着大红吉服,齐立厅中受拜。不一时丫鬟又簇拥着小燕小姐出来,先与幸公子同拜了天地,其次拜了岳父岳母,然后夫妻交拜。
拜完,侍女就着小姐与幸公子同送入洞房,共饮合欢筵席。二人坐定,侍女遂将小燕盖头除去,两人觌面一看,妳爱我是玉人,我爱妳是仙女。幸小姐心下还明知是虚喜。毛小姐哪里知道是虚,只认做是真真嫁了这等一个美丈夫,心中好不欢喜。但是初见面,不好开口。
原是幸小姐先开口说道:“小姐好佳作耶。前日我小弟初到于此,但闻小姐的芳名,却未睹小姐的娇面。因岳父苦索题诗,一时不知深浅,故妄以‘桃’‘杏’相猜。今日亲睹玉容,方知牡丹尚当逊席,何有于‘桃’‘杏’,比拟失伦。怪不得小姐一笔将‘桃’‘杏’抹过,而不许问,弟知罪矣。但蒙小姐所许‘并蒂’‘同开’,不知此时之际,可算得‘并蒂’,可算得‘同开’?乞小姐教之。”
毛小姐听了,初但微笑含羞不答,及幸小姐再三致问,方低低答道:“贱妾蒲柳之姿,蒙君子疑‘桃’猜‘杏’,妾愧推誉过情,故倩‘东君莫问’,非轻薄‘桃’‘杏’,而戒‘东君莫问’也。至于‘并蒂’不‘并蒂’,‘同开’不‘同开’,当问君子,贱妾不知也。”幸小姐因笑道:“此二事若要问弟,今已得亲近小姐于花烛之下,可谓‘并蒂’矣。至于‘同开’,……”
幸小姐说到此,便缩住口,笑而不言。毛小姐见了,不胜惊讶道:“郎君不言,自是不愿‘同开’了?”幸小姐道:“既已‘并蒂’焉有不愿‘同开’之理。但恐春风尚有待耳。”毛小姐道:“不知是花待春风,还是春风待花?”二人俱说得笑将起来。此时众侍女俱在旁伺候,见新人与新郎说说笑笑,见有入港之意,便凑趣撤去酒席,请二人到床上去坐,然后掩上房门,一齐退出。
幸小姐见侍妾们出去了,便放下床前的帷幔,亲自与毛小姐轻松绣带,缓脱罗衣。毛小姐见幸公子百般款款,千种温存,便也不十分作娇羞之态,逆他之意,就趁他解衣之时,连着小衣,钻入鸳衾之内,还只疑新郎定然用强来褪。不期新郎自入被时,却也只穿着小衣不脱,不知何意,只得侧转身子朝着里睡。
幸小姐见了,忙用左手伸入毛小姐肩窝之下,将她颈项扳回,贴着胸肉,却用右手在她肌肤之上细细抚摩,直抚得毛小姐浑身苏苏麻麻,声也不敢做。心下只认做君子夫妻,是这等斯文,少不得慢慢侵犯将来。不期幸小姐此时已因微饮了两杯,抚摩了一会竟鼾鼾的睡了。
毛小姐见新郎睡去,因暗想道:“吾闻夫妻合卺,未免为云为雨。新郎为何竟而贪眠?若说他少年不解,却又怜香惜玉,煞有深情;若说他司空见惯,为何又这等谦谦君子;若说他脸嫩怕羞,我看他方才解带宽裳,却又不似怕羞模样。”一时千思万想,再睡不着。要转转身,却又一个身子被新郎紧紧勾住,两只膀又被新郎紧紧压住,上身是肉贴肉,下身只隔着两件小衣,念头略一动,微微的香汗如珠,却又不好推他,只得耐着性儿等他醒来。耐了半晌,便耐不定,偶将身子略侧了一侧,不期早已惊醒了新郎。
幸小姐醒将转来,见压紧了毛小姐,毛小姐竟未睡着,十分没趣,因笑谢道:“小弟为酒所困,不觉梦入阳台,得罪小姐。小姐得无笑襄王辜负云雨乎?”毛小姐也笑说道:“襄王已入阳台,未免作云雨之梦,却又梦入阳台。由此看来,则阳台只供人作梦了。”
幸小姐听了,因笑一笑,连忙捧定小姐的香腮低低说道:“襄王不是无梦,盖有一段隐情,不可告人。故先前说个‘春风’‘有待’耳。望小姐怜而成全之。”毛小姐道:“郎君既有隐情,又要妾成全,何不明白告妾,共作商量。”
幸小姐因说道:“不瞒小姐说,我之避居于此者,原因家母以不悦意之婚相强,故行权辞之耳。若论行权避地,不遵母命,已非孝子。然而婚姻大事,不愿妄配匪人,犹可谅也。若向今日自择很逑,竟不告而娶,非是为子者,只知有婚姻,不知有父母矣,罪不重于山丘乎?昨蒙岳父美意,若论父母之命,本当不从。而弟甘犯不孝之罪以从者,恐失小姐之窈窕贤淑耳。今已冒罪成婚,若再贪琴瑟之乐,竟效于飞,则是置父母为赘疵矣,岂孝子之所为。我不得为孝子,则将累小姐不得为孝媳矣。其失岂浅鲜哉。故我今夕欲求小姐念夫妻之情,天长地久,不在一时,且暂耐须臾,容归告父母,然后朝暮乐于阳台,未为晚也。庶可于不孝之中尚留孝之一线。不知小姐肯念我之隐情而相怜慨允否?”
毛小姐道:“原来郎君有此隐情,妾与郎君既已许结同心,则郎君之隐情,即妾之隐情,有何不念。但妾念郎君,郎君也须念妾。”幸小姐听了大喜道:“小姐念我全我之孝,我念小姐,包管小姐终身之荣。如不相念,有如浩日。”二人说得合心,便在被窝中别是欢爱,方才睡去。正是:
鸳鸟但容交颈睡,花枝只可并肩看。
巫山巫峡闲云雨,未经轻贪一晌欢。
到了天明起来,两人相视而笑。大家梳洗毕,便同出房,拜谢丈人,丈母。拜完,复归到房中说说笑笑,十分亲爱。旁人看见,决不道她尚未破瓜。幸小姐演了一会,便走到书房中来,与秋萼说道:“被窝之计,说倒说通了,但不知几时方能回去。”秋萼道:“为许她回去成亲,则毛小姐自然要帮着小姐求她父母了。当初是一个人求,如今是两人求。定然有个还乡的时候了。小姐不消着急,只要好好安慰毛小姐为妙。”幸小姐道:“妳说得是。”遂朝夕温温存存,与毛小姐在闺中玩耍,且按下不题。
却说廉清被三四个同袍终日你请我邀,日夜在醉乡,不知不觉早到了二月初八。廉清正打点入城进场,不期三四个举人,又携了佳肴美酒到廉清下处来说道:“进城尚早,城里小,下处人多闹吵,未免等得心焦,我们且在此畅饮一巡,待到傍晚,大家同去也不迟。”廉清见他们也要进场的,只得同饮。
不期有心算计无心,便你猜我豁,这个输了,那个又来,说得有兴,笑得有趣,廉清是个豪爽之人,被他们甜言蜜语说得快活,酒到就干,直吃得如毕吏部一般,竟醉倒玉缸,连人事俱不知矣。众人见他醉倒,欣欣得计,便一齐撇下他,进城入场去了。原来这几个举人的家人也将廉家的家人灌醉,只有一个老家人吃得不多,醒来见廉清醉倒,见天色已晚,又见众人不顾而去,心下着急。再三嚷叫,只叫不醒,只得走近身边乱推乱叫道:“相公,不好了,天色已晚,城门已关了。相公已入不得场了,这怎么处?”
廉清虽在醉梦中,却喜得心还明白,听见家人叫唤,着了一急,连忙挣醒问道:“他们可曾去么?”家人道:“他们只顾自己,见相公醉倒,都大笑入城去了。”廉清又急问道:“此时是什么时候了?”家人道:“将要起更了。??廉清听了大怒道:“原来这几个畜生,是捉弄害我,误我大事!”此时酒都急醒,想了一会道:“你快随我来,去叫开城门。”家人只得将场中所用之物带在身边。
二人赶到城下,城门已是关得铁桶相似,有无数军兵提铃喝号的把守。廉清也是没法,家人说道:“这城门比不得我孝感县的城门,人是三更半夜一叫即开。着是京城。多少军兵把守,如何叫得。相公只好回去吧。”廉清也没奈何,只得叹气,恨恨欲回原路。
忽见前面一阵灯笼火把,一如白昼而来。廉清远远望去,见写着“察院”二字,心中大喜,连忙对家人说道:“这官府必定进城,你便回去吧。”便在家人手中接过场中所用之物,藏在身边,即悄悄躲在人家檐前黑处。
不一时官府轿子过去,廉清乘空跟在轿后,随着衙役一齐走到城下。守城军卒即便开门,轿子进了城门,廉清混在衙役中,一哄而入。守门人见了廉清,只认做是门子,便不查问;衙役也不晓得背后有人跟来。家人见廉解元进了城,满心欢喜,自回去了。廉清入了城中,心才放下。早见六街三市,尚点着灯火做买卖,便问明了贡院的所在,遂一径而来,有分教:
空加上驽马之鞭,缚不住鲲鹏之翅。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冷眼惑衣冠不识旧时人
热心得情弊立救当场祸
词曰:
颠倒思中,往来心上,何曾放下他模样。只因想不到衣冠,谁是谁非谁打帐?祸每无端,情多不谅,正人常受奸人谤。亏他识破行藏,方才吹息风和浪。
右调《踏莎行》
话说廉清,被人醉哄,关在城外,正无奈何,幸遇着察院入城,遂悄悄混了进来。你道这察院是谁?原来就是毛羽。他奉旨在外,散给军粮,晓得进城甚迟,故先着衙役知会守城军卒,故一到即开。谁知廉清凑巧,得以随着队伍混进了城中,又问明了贡院的所在,一径走来。早见纷纷举子,俱在那里听点。廉清只打听点到湖广,他方才挤上前去。第一名就点着廉清,廉清应名而入。
廉清到了场中,归入号房,便定气凝神睡了半夜。到了五更时候,接到题目到手,便不疾不舒,安安闲闲的做去。果然胸中有学,笔下有神,早做得篇篇如锦绣珠玑。做完了,自己反复细看,十分得意,时方午未,连忙交卷出场。场外家人早已接着,同回寓所。廉清甚是欢喜。
过了几日,三场完毕,廉清依旧去看山看水,游行寻乐。这几个举人与钱万选,正要来取笑廉清不曾入场,以消前气,不期早有人传说:“他已完过三场。”众举人听了不胜大惊道:“他已醉死,如何得能进场?有什神手段。”再着人细细打听,方知是察院进城带进来的,甚觉没趣,又恐他中了进士,要来报仇,便不敢来相见。又过不得数日,春闱揭晓,廉清早又中了第一名会元。报到下处,廉清十分快活。这四个举人皆不得中,只得与钱万选又撺转面皮,俱备厚礼来奉贺。廉清也不计较只淡淡相交而已。
到了殿试,天子临轩主试,阁臣阅卷众举子一起构思。阁臣取了三名,呈上圣览。天子见廉清策中条对合宜,竟将御笔点中了第一甲第一名,状元廉清。
天子亲启玉音命宣廉清上殿。廉清承旨,俯伏阶前。天子龙目看去,见廉清发才弱冠,只好十五六岁,天颜大喜。因问道:“朕观汝策中简炼详明,知道是个老成之士,不意尚在髫年,学力如此充足,真可喜可爱。”便又赐问道:“汝年几何?”廉清俯伏奏道:“微臣今年才交十六。”天子又问道:“汝幼读何书而学问至此?”廉清奏道:“臣所读之书,乃是人世所读之书。但学问之理则各有所耶。臣非学问异人,实应陛下之泰运,故而遭逢陛下之天鉴,而特赐臣状元。天恩隆重,臣草茅寒贱,何敢仰承。誓当鞠躬尽瘁,已报万一。”天子听了,点头大喜。遂谕大臣道:“廉清乃朕得意门生,迎送不可照旧例,须加厚以副朕怀。”
廉清谢恩毕,不一时簪花披彩,退出朝门。早有府县并地方,奉旨将执事鼓乐彩旗,打点的齐齐整整,倍于往日。廉清十分荣耀。正是:
身登黄甲已峥嵘,再占龙头已倍荣。
更有一番奇特处,九重天子认门生。
廉状元骑了红缨白马,奉敕先从内苑游起,早惊动了各院宫娥,俱争看小状元。廉清内苑游完,然后游街三日,无人不道状元年少,从来未有,便个个垂涎,有招赘为婿之意。廉清晓得,恐生事端,便连忙着人刻了序齿录,填了原配幸氏,自此无是无非,在京中荣耀不题。
却说幸尚书与夫人打发廉清起身之后,差人各处搜寻,只无踪影,暗暗叫苦。因而想道:“就是小姐短见,却又同秋萼出门,岂有两人同死之理。况且又无实迹,毕竟还是有人收留,藏匿不出。”只苦了家人,分头四下细细寻访,不好说寻小姐,只说幸府不见了使女秋萼。又寻访了多时,终无影响。
幸尚书与夫人只得求神问卜,又俱说是:“不致伤身,不久自归,团圆有日。”夫妻只是疑疑惑惑。幸尚书只怨夫人。
倏忽过了残年,又不觉春光过半,幸尚书对夫人说道:“此时会试已过,不知廉清如何?功名有无到也罢了,只是他要回来要娶,却将什麽人还他?岂不是件大苦之事!”夫妻正在愁苦之际,忽家人慌忙来报道:“外面报人报说,廉相公已中了会元。请老爷出去打发。”二人听了又惊又喜。喜的是女婿成名,苦的是女儿不知下落。却又没奈何,只得走出来打发了报人。门庭又是一番热闹。
过不得一月,早又报道,报廉清殿试中了状元。一时邻里皆惊,称说廉清连中三元。这番热闹比前大不相同。一时府官、县官以及合省官员,俱到幸尚书门上贺喜。幸尚书便终日迎官送府的忙乱不了。幸夫人只着人到廉小村家,殷殷送礼不题。
却说幸小姐一时高兴,与毛小燕成亲,只说就可送归,不期因循耽搁,便日日提心吊胆,夜夜魂梦皆惊。日间又不敢十分与小燕亲近交言,恐怕她看出破绽,只得推说坐在家中气闷,要在外面游赏散心,便同着秋萼上街闲走,只到傍晚才归。
一日,二人走到长安街上,忽见一个官长骑马喝道而来。二人闪在人家门口让他,不一时马到面前,二人将他一看,只见这官长年纪甚幼,一顶小纱帽盖着垂肩的披发,一发衬得面如傅粉,分外好看。那官长在马上,气昂昂的也将他二人一看就过去了。幸小姐见了大惊,对秋萼说道:“这位官员倒象廉郎的面庞一般。为何天下的人有如此相似?”秋萼笑道:“廉相公自在家中,离得不上一年,怎得就会做官,还是面貌相似,是何缘故?”忙问家人。
家人只将手乱摇,跌足道:“公子快往(家)内走,老爷不好了。”说完如飞的走了进去。幸小姐听了大惊,只得走入内来。只见夫人与小姐俱哭做一团,连忙上前问道:“岳母与小姐,为着何事,如此悲戚?”毛夫人见幸公子走来,只得停哭说道:“贤婿呀!你丈人被人出首减扣军粮,奉旨拿问,已送到三法司审问去了。不知审得如何。若是审坏,我们性命俱有些难保了。”说罢大哭。幸小姐听了急得没法,也哭起来。便一齐大哭。
哭了半晌,幸小姐只得宽慰她母女道:“岳父为官清正,朝中自有公论,决然无妨,况如今事已如此,岳母亦不必过悲,必须着人在衙门前料理要紧。”毛夫人听了,只得停哭,忙着人去打听。不一时家人来说道:“问官今日有事,只将老爷送入狱中候审。老爷叫小的来说:请夫人小姐与公子不必着惊,事有可辩,大约无妨。”夫人又着人送东西到狱中去了。由此一家大小惊惶不题。
你道毛羽这番做官清正,为什犯起法来?原来毛羽当时做理刑的时节,有一衙蠹,姓胡名赖,毛羽访知他作恶多端,要拿他处死。不期他先晓得了风声,便连夜逃入京中,投在大衙门内效力。毛羽见他逃去,也就不追究了。谁知他在京中怀恨毛羽,捏造款头,便将毛羽削职回家。毛羽在家住了数年,方谋得行取进京,做了御史。这胡赖恶念未消,每每要算计毛羽,因见毛羽不似前番,无隙可乘。恰好一日兵部差委毛羽在城外给散军粮,他就不胜欢喜,便暗暗串通了几个兵丁,说毛羽减粮肥己,遂联名出首在兵部。兵部见是首告军粮重事,便请旨拿毛羽,着三法司审问,竟不问缘由将毛羽下在狱中,审明定夺。
这日校尉拿着毛羽,走进衙门,恰好廉清独自在街上行走,见拿着一位官员,便惊问道:“这官犯了什么事?”衙门中人见他是位官长,便说道:“这御史毛官儿,前奉兵部差委,二月初八在城外给散军粮。有人告首在部,说他减克肥己。兵部奏请,是发来勘问的。”廉清道:“减粮可有实据么?”衙役道:“不曾经审,焉知他有据无据。”廉清道:“可知这出首人是谁?”衙役道:“这个我们不知道。”
廉清听在肚里,便一路寻思道:“他说二月初八城外发粮的御史,岂不是带我进城的这官员了。我今得第身荣,全亏他带我进城。一向正要访明谢他,不期就是此人。我今见他落难,须设个法儿救他出来方好。我方才见他行动,也不似个奸险贪婪之辈。只怕内中必有委屈。只不知告发他的是何人。”寻思了半晌,忽想道:“我有主意了。我今只消在兵部衙前留心访问,便知他有私无私,再设法救他。”
到了次日,廉清便换了巾服,书生打扮,不着衙役跟随,只带了一个家人,便悄悄走到兵部衙门前闲走。一连走了两日。这日正走得倦了,便走到一个僻静小巷,见有个酒店,廉清便走入店中坐下。
不一时酒保送是酒来,廉清正坐着吃酒,忽见三四个军丁模样,同着一人吃酒,就在廉清对过坐着。这些人吃得甚是高兴。吃有半晌,内中一个忽说道:“毛羽这事,不问斩罪,也要问个充军。”又有一个说道:“偏生这几日问官有事,没工夫审问,不然此时,也要蹋他一层皮了。”又一个说道:“大约也只在明后日结局,只是临审时要借重列位,一口咬定。明日事完,小弟自然重谢。”众人齐说道:“我们知己,何在重谢。”说罢,便呼噜畅饮。
早被廉清细细听明,便起身走出门外,悄悄对家人说道:“这吃酒的人,你留心看住。须如此这般。”家人会意。
廉清便一气走到巡城王御史门前,将鼓击了三下,守门人大惊问道:“小相公有何急事击鼓?”廉清道:“我不是别人,我是今科状元。有急事要见你老爷。可速去禀明。”衙役便连忙入内去禀。王御史听见击鼓,连忙走出。衙役即跪禀说明。随即开门,廉清走进。
王御史连忙迎下堂来,正要叙礼相见。廉清连忙止住道:“且不暇及此,晚弟今有一事,要借重老先生,助我一臂之力,锄奸扶危。”便将毛羽为小人设陷,有屈无伸,已送法司定罪,今日私行,适于酒店中遇着毛公仇家,合计中害,现在酒店中,等情详述一遍。道:“乞老先生念及同寅被人无辜中伤,火速差人同晚弟协拿质问,则毛公之冤可立伸矣。”王御史听了大喜道:“原来如此,真毛寅翁之福也。”随即点了二十名番儿手,跟随廉清抢入酒店中。
这班人正吃得高兴,忽见许多公人抢到面前,不由分说一索捆翻。众人分辩。廉清喝令押着,一齐到三法司衙门来。
廉清一径走入,着人通报。法司即出接见。廉清遂将这些人在酒店中商议暗害毛羽,细细说知,道:“毛羽受此小人毒害。乞老先生审出真情,则朝廷之法无枉矣。”法司听了大怒,立刻将五人夹打。那四个兵丁方招出:“是胡赖叫小人出首毛老爷的,与小人们无干。”
胡赖见说出真情,知不能隐瞒,只得实说道:“小人当初远是毛老爷向日书吏,只因有仇,希图报复,陷害是实。”遂将昔年之事说出。法司审明是胡赖挟仇排陷毛羽大臣,遂将胡赖反坐处斩,其余问军,一面行文复部,该部即一面请旨,赦毛羽出狱,原官供职。廉清见问官立时审明,救了毛羽,不胜快活,便辞了法司而去。正是:
奸人一动百奸生,赖有旁观善察情。
不独被谗人受惠,朝廷刑政也清明。
却说毛羽,一场大祸,也不消审问,一日释放还官。报入狱中,毛羽竟不晓得是何缘故。惊惊喜喜,出了狱门,早有本衙衙役迎接,归到衙中。夫人、小姐并幸公子接见,不胜欢喜。毛羽便着人排设香案,望阙谢恩。一家依旧快乐非常。
到了次早,就是同衙门俱来问候贺喜。毛羽只得逐一去拜谢。拜谢到王御史,王御史问说道:“老寅翁可知今日之冤,是何人辩白?”毛羽道:“自是当事精明,并感蒙圣上念及无辜之鸿恩也。”王御史听了大笑道:“这样说来,老寅翁尚未知这人用情之始末。”毛羽听了,方惊问道:“小弟忽逮忽释,竟不知事从何来,复从何消。老寅翁所言用情于弟,又是何人?万望指教。”
王御史方正色说道:“老寅翁受此无妄之灾,当事者即秉犀照,亦难烛于复盆之下。亏了廉状元年少有心,于私行时,察出恶人诬害之奸,会同小弟擒拿恶党,立送法司,审出真情。故反坐奸人,请旨赦老寅翁出狱。若非此举,老寅翁纵能辩折,似亦不能有如此之速。”
毛羽听了大惊道:“小弟脱此,只道出之朝廷,谁知得了廉状元之力,深感不尽。且请问这奸党却是何人?”王御史方细细说出是旧役胡赖,今反坐论斩矣。毛羽听了,呆了半晌,方才惊谢道:“小弟若无老寅翁与廉状元,则此身竟被胡赖致死矣。”因再三感谢辞出,也不回衙,随即来拜谢廉状元。
到了门上,门上人回说道:“状元老爷召入内廷未回。”毛羽只得留下名帖道:“你与我多多拜上状元老爷。谁知我毛老爷自分已死狱中,不意释放,今见王老爷方知这番扶危,皆亏状元老爷之力。则我毛老爷余生,皆状元老爷之赐矣。我明早来面谢。”门上人应诺。毛羽归衙,便细细与夫人、小姐、幸公子说了一遍。
夫人与小姐听了,又惊又喜道:“不意小人有此毒手,廉状元之恩不独救你一人,并救了我一家性命。只保佑他世世为官,封妻荫子。”幸小姐听了连忙问道:“廉状元与岳父有何相知,就如此挺身出力?”毛羽道:“这廉状元也不是别处人,就是我孝感县鸿渐村人,姓廉名清,今年也只得十六岁。人说他天性聪明,竟不曾考试。亏宗师大收入场,中了解元;进京又中了会元;如今又殿试中了状元。天子见他年幼奇才,宠眷日隆,时常带他入宫陪宴,娘娘也甚喜他。前日有内臣传说:‘皇上念他馆中寂寞,赐他宫女服侍,又廉清在宫女中拣中意的赐配,廉清恳辞,告有妻在家未娶,又说不久辞朝归娶。’我查他序齿录上填注妻室幸氏。但我想我县中只有贤婿家一姓,不知这幸女又是谁人之女?却有这般造化嫁他。”
幸小姐听了,心中惊喜非常,只得说道:“小婿自幼不出家庭,族中之女亦多,实不晓是何人之女。”毛羽又说道:“若说起廉状元,今日连中三元,实有一段因果在内。我今细细想来,还是我成就了他的富贵,这也非同容易。”幸小姐问道:“他家有何因果,岳父又为何能成就他的富贵,乞与小婿一言。”毛羽便将廉小村向年觅地葬母,自己送地之事,细细说了一番道:“故此荫下这廉清得中三元。岂不是我成就他的富贵。只是我在家中从不曾有人说他儿子会读书,真是奇事。”
幸小姐听了这些缘故,果是他丈夫廉清,心中十分快活。却又不敢现于颜色,只得说道:“他今救了岳父,也要算做报恩了。”说完,一时心中没法起来,便来寻秋萼商量。只因这一商量,有分教:
今日双飞,明朝双宿。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幸小姐乔装假病
廉状元钦赐完婚
词曰:
花不辞花,欲并春风同一嫁。事尚争差,且说风流话。是也非耶,何处占灵卦?非关诈,阴擎阳架,早已鸾同跨。
右调《点绛唇》
话说幸小姐被毛羽说出廉清始末根由,又说连中三元,又说宫女赐配,又说不久恳恩归娶,说得津津有味,方知前日在马上遇见的这个名帖确是廉清,心中不胜欢喜。又恐怕露出相来,只得推说有事,到书房中来寻秋萼,将毛羽之言细细述知,道:“我就说天下人,哪里有这般相似的面貌,怪不得他在马上看我二人;幸喜得这般装束,不曾被他看破,若看了出来,岂不羞死。”
秋萼听了,只喜得心花俱开,道:“这样看来,他如今要还乡与小姐成亲了。何不小姐通个信儿与他,将小姐接去,岂不省了一番往来耽搁。”幸小姐听了笑道:“这个如何使得。我今在此虽是为他,然改头换面岂是闺中贤淑女之事?只合取个巧儿赶将回去方妙。但他们错认了我是个娇婿,缠住不放,虽说两下误事,却感她一团好意,不忍撇去。若再留连,倘或廉郎一旦蒙圣恩赐归婚配,归娶无人,归罪我父母,父母岂不受累。这怎么处?”秋萼道:“如今想来并无别法,小姐还须去哄骗毛小姐,求她在父母面前说个方便,送归方好。”
幸小姐蹙着双眉道:“我哄骗之法已行尽矣。她只要我与她交合了,方肯在父母面前撺掇送回。这怎么好?”秋萼听了,见无法可处,因想了半晌,忽说道:“妳两人俱是一般雌货,便住在此一世也无用处。莫若行个权宜之法,须如此这般,我再在旁怂劝,字无不中之理。”幸小姐想了一想道:“这也有理。只得要行此法了。”二人又说了些闲话,小姐自进小燕房中而去。正是:
人心百条思,世界千条路。
情到不堪时,事有那移处。
到了次日,幸小姐竟在书房中装起病来,睡在床上。秋萼早已打点些吃食藏好,只服侍到晚,不进房去。毛小姐忙着侍女来请。幸小姐在床上说道:“我今日忽然得病,行走不动,今夜不进房了,可与我拜上小姐,自安寝吧。”侍女去回了小姐。小姐听了着惊道:“他好端端的,为何得起病来?”忙叫侍女点灯,同着走到书房中来看视。
只见幸公子蒙被而卧,忙走近床来,先用手来搀,又脸贴着脸儿说道:“郎君谨慎君子,为何忽然抱恙,使妾闻而惊忧。”幸小姐听了,只得睁开眼慢慢的说道:“小弟亦不知如何,忽生此疾?却蒙小姐自来看我,益使我心不安。”毛小燕说道:“妾与郎君身心如一,未有身痛而心不痛之理。今郎君一如我心,妾岂不惊惶无措。但此处非调养之所,容妾搀扶着进房,便于调理。”幸小姐道:“我耳鸣目眩,厌听人声,在此觉得宁静些。”说完闭目不语。毛小姐见他昏沉欲睡,只得着使女到房取出枕被,自在床外合衣另睡,吩咐使女不可高声。正是:
卧床虽假病,守视是真心。
真心若相念,假病自无侵。
到了次日,毛羽与夫人听见女婿得病卧在书房,便连忙同来看视。看视了一番,即着人请名医调治,送药煎好。秋萼乘人不见,暗暗倾去,又悄悄私进饮食。如此一连数日,弄的毛小燕日不敢离身,夜不解衣的看视。怎奈幸公子只不见好,便烧香暗祝,无所不为。
一夜毛小姐自己看着煎药,秋萼乘便说道:“心病须将心病医。我家公子之病,不是风寒邪热,药饵焉能疗治。只要小姐医他,自然见效。”毛小姐忙问道:“公子的病实是为何而起?又为何要我医他?你可说来我听。”秋萼道:“公子之病,是当初一时孟浪出门,不期得遇毛老爷将小姐配成佳偶,得种奇缘。我公子虽喜出望外,心满意足,但有一段孩提之念,未免要想到父母。今日虽处于此,却常带忧愁,又与小姐燕尔新婚,绸缪交好,不敢轻易在小姐面前吐露言归,心忧于内。近来只在小人面前唏嘘暗泣,以为远隔父母不告而娶,有负不孝之名。小人亦再三劝解,不意公子渐积渐深,因而成病。今只求小姐念夫妻情分,在老爷夫人面前,使我公子暂回,禀明我老爷,无失子之忧,并闻得娶小姐之喜。两处俱安,再来与小姐团圆方妙。”
毛小姐听了半晌,因想道:“我只道他设词推脱不肯与我言私,故此我强他成事之后许他送归。他原说回去禀过父母成亲,若同他早回,岂不成亲久矣。这样看来,转是我自误。自己却又害他生出病来。我如今只得告知父母,同他回去。”因对秋萼说道:“你公子既有这些心事,何不早对我说知。”遂走到幸公子身边说道:“妾为恩爱而误恩爱,爱君反而害君,妾罪实深亦。今后悉如君愿,望郎君释去忧愁,霍然而起,妾之幸也。”
此时幸公子久已听见秋萼这番说话,今又见毛小姐自悔,因而说道:“卑人之心,与小姐爱我,俱已知矣。但所虑者,小姐为岳父母钟爱,岂肯原离。归期无日,如之奈何?”毛小燕道:“焉有嫁夫不从夫志,做媳妇不见公姑的。我明日当禀明父母,与君同归,万勿见疑。”幸小姐听了大喜道:“贤妻如此,吾无忧矣。”毛小燕见幸公子一时欢喜,便也欢容笑口,将煎药拿来与公子吃。幸小姐道:“良药不如良言。今闻贤妻之言,只觉得胸膈顿爽。这药慢些吃吧。”毛小燕又服事半晌,依旧各被同床而睡。正是:
夫妻话只说三分,一片深心早尽闻。
不是讳深单用浅,早于浅处见殷勤。
到了次日,毛小燕自进房去梳洗。梳洗毕,换了衣服,来母亲房中,拜见过。夫人问:“公子之病,如何光景?我正要去看他。”毛小姐道:“昨夜略觉好些,只是孩儿有一心事一向要与母亲说知,实不便启齿。今日事到其间,含糊则失于情义,只得告知母亲,万望母亲曲全,并恕孩儿之罪。”毛夫人道:“妳见我做娘的,哪件事不依妳来,我儿有什话说,可说我知道。”毛小燕便将幸公子自从做亲,不曾有夫妻之情,必要告过了自己父母,方与孩儿言情,今公子日夕思念父母,得病缘故,细细说了一遍,道:“他昨夜哭诉孩儿,使我禀告母亲。孩儿已许他同归,以全其孝,使他病安孩儿之心亦安矣。”
毛夫人听了大惊道:“孩儿成亲两月,难道孩儿还是处子?”毛小燕道:“孩儿明则夫妻,暗中姐弟。”毛夫人道:“妳夫妻有这些缘故,若不说明,我哪里知道。今等妳父亲回来,我细细与他计较。妳去对公子说,叫他放心,身子要紧。”毛小燕见母亲肯依她,便欢然辞了出来,与公子细细述知。正是:
夫妻既肯心相念,母女如何不用情。
从此欲归归便得,房帏风月不须争。
却说毛羽,自从王御史说出亏廉状元之力,毛羽便来拜谢。不期廉清在朝未回,便一连拜过几次,总不见面。
这日朝罢,又到廉清门上来。只见一个家人,忙上前笑嘻嘻朝着毛羽说道:“状元爷有言,前日对老爷这番相救,实出无心,怎敢劳老爷言谢。况毛老爷亦曾有恩于状元,彼此只可感知于心。今老爷与状元老爷皆是同乡。若一接见,则前日这番是无私而有私矣。恩私俱回乡面悉。”毛羽听了,暗暗点头道:“是。”遂一路寻思道:“他说彼此感恩,想是晓得送他风水之荫了。”
遂归到衙中,见了夫人,便要到书房中来看女婿病体如何。毛夫人忙留住道:“你且不消去。我有话与你商量。”便将女婿与女儿之事,并得病之由,细细说知。毛羽听了踌躇了半晌,方说道:“我今官虽风宪,未免朝是暮非。前日之事若无廉状元之力,今日尔我又不知作何光景了。故此我功名之事,已冷了一半,只等有便,即上表垦归。再过些时,一齐荣归方妙。”夫人道:“你的主意固然不差。但辞官尚无定期,如今女婿执意必欲告娶,方成夫妻之情,若不放归,岂不误了他二人。若是他住在外府外县,今日将我女儿带归,我也自然不舍。如今同在一乡,你我在此,家内无人,何不使她夫妇先归。一则完他二人心愿,二者又照顾了家中,后来你我回去,也有个照应。”
毛羽又细细想了半晌道:“这倒说得是。总是我在此不久,可择一日,着人送他夫妇先回去吧。”夫人见他许允择日,连忙来与小燕说知。小燕不胜欢喜,即来对幸公子说道:“父母许我与郎君同归,已择日字了。望郎君打起精神要紧。”幸小姐听了感谢道:“蒙小姐爱我,他日同归,敢不竭力周全,以遂小姐之愿。”毛小姐听了笑道:“只不要到那时又做君子,将人奚落。”幸小姐也笑道:“我即不能,亦当借请神针,与小姐法灸何如?”二人说说笑笑。自此幸小姐日进饮食,况且远是无病,不消几日,行走如初,只料理起身。正是:
话是一般说,义当两样详。
一时详不出,言笑各思量。
却说廉清,一日早朝罢,天子便带他入宫游玩。又到了娘娘宫中,廉清朝见娘娘。不一时,内臣排上宴来。天子与娘娘共饮,就命廉清侍宴于旁。廉清谢过恩方才侍宴。不一时笙箫迭奏,说不尽皇家富贵。君臣们饮够多时,天子笑说道:“当时李白清平调三章,独擅千古,至今传诵。卿才不减青莲,朕欲汝继之。或诗或词以慰朕望。”廉清连忙俯伏奏道:“微臣感蒙陛下、娘娘天高地厚宠遇之恩,敢不应命。”天子道:“赐卿平身,可做来朕览。”廉清即举笔题了三章,呈上天子。天子一一看去,只见是写着:
第一首
龙凤云开仰圣容,芙蓉香暖受恩浓。
小臣何幸才摛笔,舜日克天一旦逢。
第二首
乾坤别是一番香,岂在文人锦绣肠。
穆穆皇风吹合殿,万花齐放作春妆。
第三首
寿觞双献九重欢,天眼偏将赤子看。
饱德醉恩时既久,午阴初转玉栏杆。
天子看完,大喜道:“朕观三诗,可令青莲之艳词减色矣。”于是君臣又欢饮多时,娘娘问廉清道:“贤卿少年及第,家下何人,可曾婚娶么?”廉清俯伏奏道:“微臣草莽贫寒,蒙圣恩鉴擢,职居翰苑。家中父母,年将七旬。曾结幸居贤之女为媳,尚未成亲。只因进身之后,夙兴匪懈,欲效犬马之诚;黼黻皇猷,共协虞廷之治。故徒念晨昏,而弗遑也。今蒙娘娘赐问,微臣不敢不尽言也。”娘娘道:“为臣必须忠孝两全。今贤卿在朝可谓尽忠矣。但卿父母年老,养子成名,成名而不能归养,则如无子一般。况且人生七十,光阴有限之时,子居朝,媳未娶,非盛世所宜。贤卿正在青年,报恩日长,尽孝日短,乞陛下赐廉清归家完娶,侍养双亲一年,入朝尽职,不识陛下以为何如?”天子听了大喜道:“贤后之言,正合朕意。赐汝荣归,养亲完娶可也。”廉清连忙谢恩道:“愿陛下万寿无疆!娘娘千秋并茂!”
既而宴罢。天子与娘娘又着内侍,命撤金莲宝炬,又赐了许多异宝,赐廉清作娶资。一时各宫各院见娘娘赐赍,大家也收拾些珍宝,送廉状元归娶。不一时堆满廷前,娘娘着内侍取过小辇装载。廉清谢恩退出。众小内侍引着廉清共出朝门,送状元归寓。这番富贵,着是非凡。廉清到了此早,入朝辞圣,一时惊动朝中大小官员,俱来送的送,饯行的饯行。廉清不日起身而行。正是:
十载寒窗苦,今日扬眉吐。
世上万千般,读书方显祖。
却说幸小姐装病,求毛小姐与父母说明送回。毛羽只得许他夫妇先归,择定了吉日。幸小姐大喜,便与毛小燕收拾治装而待。忽一日,毛羽闻知廉状元被钦赐还乡归娶,天子恩赏甚隆,朝中大小官员尽皆送别,只得也随众而来。因前日有了涉私之言,相见不敢深谈,惟草草完事。到家遂细细与夫人说知。
幸小姐听了暗暗吃惊,幸喜自己归期在即。毛羽同夫人备酒,与女儿与女婿送行,又将家事嘱托一番。幸小姐一一领命。毛羽又将官积尽付与女儿、女婿带回,差了当家人,及使女仆妇,一路服侍。又写书致意幸尚书,写明招赘并双归之事。然后幸小姐与毛小燕夫妻双双拜辞了父母,俱各含泪而别。正是:
养女原非久,嫁夫即随走。
嫁后念爹娘,方称是佳偶。
幸小姐与毛小燕带了家人下船,欢欢喜喜,吩咐开船。一路兴兴头头。往湖广而来。只因这一来,有分教:
迢迢长路,忽悲落难之人;
急急归家,又道成名失义。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你为我奔我因你走同行不是伴
他把谁呼谁将他唤事急且相随
词曰:
既维亲情难割断,恶纵如山,只合心头憾。若突逢他落难,忍将冷眼从旁看?仆仆长途都有算,便是劳劳,远道非无干。谁知通路不亲人,正是追求好鸳伴。
右调《蝶恋花》
话说幸小姐与毛小燕,夫妻二人到了船中甚是欢喜,日以做诗消遣,夜宿晓行不题。
却说幸尚书,自从报廉清中了状元,又喜又苦,门庭甚是热闹。又因廉小村不肯见官见府,一应庆贺之事俱推在幸尚书身上。故此竟不象是女婿做官,就如中了儿子的一样。幸尚书忙了多时,便定中思痛,想着女儿,悲悲切切,与夫人闹过几番。隔了多日,忽又来报廉清钦赐养亲完娶,已辞过朝矣。着这一惊不小。又过不多日,早是廉清自着人来报说:“不久入境。”幸尚书与夫人得了此信,几乎吓死。二人只埋怨不题。
却说幸小姐同着毛小燕,在船一路而行,谁知与廉清的座船只在前在后,同歇同行。只因廉清的船是有府州县拨送人夫,连夜而走,所以甚快。又因到了码头之处,必有官府接见、送礼、请酒,方才又行,所以耽搁。幸小姐的船却是夜宿晓行,故只在前前后后,相去不远,每到夜间吹吹打打,甚觉耳中琐碎。幸小姐故意问家人道:“前面这官船上是什么官府,这等热闹?”家人说道:“这是新科廉状元,钦赐归娶的。故此兴头。”幸小姐听了便不言语,却心中甚是得意。
因悄悄对秋萼说道:“妳我离家以来,不知老爷与夫人如何埋怨,也不晓得我有这些事情。今廉清奉旨娶我,毕竟早已报到家中。老爷夫人不知怎么着急。今日幸喜恰恰同着而行,须得我先到家,将这些事情说明方好。若是廉郎先归,我父母一时露出真情,岂不埋怨母亲不了。必须我先在他前走,早得一刻也是好的。如今这些水手有限,况且府县官虽有毛老爷的牌票,因见是家属船,故拨来人夫俱是些老弱不堪,如何赶得快路。”秋萼道:“从来说‘人在人情在’,若是毛老爷自己在船上,有不是这样了。”幸小姐道:“我如今想来,惟利能动人。明日叫人将银子多雇些人夫,便不怕不快。”二人商量已定,因吩咐了家人。果然次日到了码头上雇了十数多縴夫。
这日人多,一齐打着号子,船去如飞。幸小姐听了心中甚觉爽快,因将纱窗推开观看,看了半晌,忽见一个縴夫因小解了,在后面赶来,恰在船旁边走过。幸小姐忽然看见,吃了一惊不觉失声道:“啊呀!”忙悄悄叫过秋萼来看。秋萼见了,也失声“啊呀!”幸小姐连忙摇手,将纱窗掩上,恰好毛小姐赶来,二人就不言语了。
毛小姐见他二人说话瞒着她,便再三盘问道:“我与公子夫妻之间,有事何必瞒我。”幸小姐见她着急,只得连忙说道:“我同小姐请同鱼水,百年如一。有何事可瞒。只是这人,说来实有关系于我。今忽见他,使我又恨他,又怜他。故此小姐问我,一时未及回答,非敢瞒也。”毛小姐问道:“郎君所见何人?可与妾细言。”幸小姐回说道:“方才所见之人,实是母家至戚。只因他为人不端,往往设计生衅,故我恨他。今见他在此道路行役,未免起我骨肉怜念之心。但不知他为何遭到如此?我若竟与他相见,恐有不便,意欲烦小姐与我‘如此这般’问他一番,若悔其过犯,再‘如此这般’。带他回去。我心始安矣。”毛小姐听了笑道:“文人游戏,何所不为。”遂吩咐家人上去,叫那纤夫。
原来这縴夫不是别人,就是幸小姐的母舅宁无知。他自从拐了贝公子的千金聘物,连夜逃走,上了江船,一路往北,到了起早的所在,便雇了一匹驴子夜宿晓行,不一日到了京城外面。赶脚的歇下牲口,宁无知便问道:“这所在可有好饭店安歇吗?”赶脚的道:“这一带俱是安歇往来客商的。相公若要洁净好下处,除非城内去寻。”
宁无知想道:“我行李内有这些东西,城外人杂,我一个人怎好照管,还是城内去安稳。”遂找了脚钱,便自己背了行李,往城中来寻店。到了城中,只拣大街上热闹所在而走。但见人烟凑集,两边开的都是些京货店、大字号,并不见有什么饭店。宁无知走来走去,背着行李,早背得身上汗流如雨,气喘脚软。只得将行李放下,自己坐在行李上,拿着一把油纸扇儿乱扇。
扇了一会,正要问人,忽见一个人穿着一身华丽衣服,有上戴着一顶细结高巾,在人丛里走将来,朝着宁无知深深作下揖去,道:“老丈久已不曾相会,谁知在此相逢,恭喜,恭喜!”宁无知正坐在行李上,忽见这个有体面人走来与他作揖,口称“老丈”,便连忙立起身来还礼不迭。谁知这人作下揖去,口里叙着寒温,就说个没完没了的,那人说完起来仔细一看,忙赔笑说道:“原来是我认错了。得罪,得罪!”将手一拱,又往人丛里挤去了。宁无知见他认错,便大笑道:“世上有这样冒失鬼,人都认不清,混来与我作揖。”说完,便坐将下去,却坐了一个空。一交跌翻!再一看时,行李不知哪里去了。
宁无知见行李被人拿去,只急得跌脚捶胸乱嚷乱跳道:“不好了,不好了!”走路的人便来问他,宁无知告诉不见了行李,内中有千余金东西,不知被哪个拿去了。众人道:“你行李中既有这些银子在内,为何这样不谨慎。这京师所在,神棍拐子,上千整万的,稀罕拐你一个。你只好认晦气罢了。”有的说道:“大约还去不远,趁早赶去,只怕还赶得及,也未可知。”有的说道:“你老哥,想是被‘善中求’拐去了。”宁无知忙问道:“‘善中求’住在哪里?乞大爷指明,我好去寻他。”
那人笑道:“你这朋友真是外京老实人。我这京城拐子有两种出奇名色。专门在城门口看人行李进门,他见了孤单客人,便跟在后面。外京人哪里知道路径,便寻人问路,他便指东说西,引你弯弯曲曲到僻静冷巷,没人所在,便一伙上前一顿拳头,夺去行李。这叫做‘恶中取’。有一等一面不识,混认亲戚朋友,拱手作揖,挨进身来,拐了东西。这叫做‘善中求’。其余也说不尽。”
宁无知听了,只急得没法。想了一会,只得赶寻。哪里有个影儿。只是叹气。要寻饭店安歇,店家见他空身,俱不肯留,只得依旧出城走到下驴的所在,与众人说知。众人见他苦楚,便留他歇夜,幸喜身边还剩些零银,买些饭吃。到了夜间,想一回,恨一回,道:“谁知一个到手银钱,又没福消受。我非了多少心机,倒被他轻轻拐去。”一夜不曾合眼,却又痴心不断。
次日又入城找寻,一连数日,早将身边银子吃完。只得叹口气道:“罢了,罢了!真是小骗遇了大骗了。”一时进退无门,因想道:“外乡酒,不如故乡水。我回去,极不济还是尚书阿舅,谁不奉承。在此谁来理我。就是贝公子与我费嘴,我去求姐夫,姐姐也要看顾我三分。”
主意定了,遂将身上几件衣服卖了,放在腰间做盘缠,往湖广一路而走。谁知祸不单行,天岂佑恶。宁无知到了山东地方,一日正走着路,忽遇着一起逃荒百姓。走到面前,见他独自一个走路,竟一拥上前,一把捉住。宁无知双拳难敌四手,早被众人推倒,按头的按头,摁脚的摁脚。众人将他腰间乱搜乱挖,尽行搜去,又见他穿着绵衣,也剥了下来,连鞋袜也剥了。宁无知在地下乱滚乱哭,高叫哀求。众人哪里理他,便一哄的爬山过岭的去了。
宁无知在地上滚哭了一会,只得立起身来,身上只留得一件白布褂儿,一条裤子。因叹气道:“这想是‘恶中取’了。还算我造化,不曾被他打伤哪里。若是打坏,走不动,只好饿死在这荒郊野外了。”因见天色渐晚,只得挨入村中,逢人告诉被拐苦楚。有人怜他落难,留他歇宿。幸喜是八九月天气,夜间还不大冷,宿了一夜,次日只得又行。
自此沿途求乞,到了通水路的所在,便混入驿中与人扯縴,一路下来。这日恰恰幸小姐隔夜吩咐了家人,雇縴夫赶路。船到山水驿,家人上去与驿官讨了几个应故事水夫,便又将银子雇人。这些驿夫见有银钱雇人,大家来争。家人只拣几个精壮的雇了。宁无知是一向受用的,今日初进,身子也还好看,故此在内,遂一齐上縴。不期一时尿急,在后面小解,谁知被人细细看明。他不晓得,竟自上縴而走。不一会,忽背后有人赶来,扯着说道:“公子唤你,可跟我上船。”宁无知吃了一惊道:“公子唤我做什么?”家人道:“我哪里晓得。”遂扯着就走。
家人领他上船,只见毛小姐改了男妆,飘巾阔服坐在舱中。宁无知看见连忙跪下磕头,道:“不知公子唤小的做什么事?小的并不曾躲懒,求公子饶恕。”假公子道:“我见你不象是个驿夫,想是好人家出身,为何作此贱役。想是犯了什法,配在驿中。你从实说出,我有处置。”宁无知见公子并不怪他,便满心欢喜道:“小的实是好人家儿女,并不曾犯法。公子要问起小的根由,小的有无限的苦楚,只得要直诉了。”便跪在船板上,诉道:
自小生居孝感县,地名虽好我不善。
上无父母下无兄,一任邪心用机变。
有个姐姐是同胞,已嫁尚书谁不羡。
人人见我惧三分,让我装腔学花面。
姐夫爱女要择婿,不许富家许贫贱。
借此谣言骗姐姐,姐姐听了心中眩。
只碍姐夫在面前,忽然凑巧选秋彦。
同了儿子赴科考,我将甥女通别线。
暗约日期收聘财,白银更有黄金钏。
喧天鼓乐正送来,姐夫恰归亲可见。
拳打脚踢打媒婆,楮婆打得团团转。
小子见风便转船,速去藏身只是战。
礼物退回没奈何,又与媒婆同一串。
全全收去匿家中,许朝许夕教人盼。
只言甥女在我家,快些备下合欢宴。
贪痴公子信为真,娶亲轿子门前旋。
打扮媒婆悄上轿,充做新人去如箭。
忙将门户紧牢栓,席卷金银装褡裢。
连夜逃来上兆京,三考吏员酬宿愿。
谁知天理不容亏,长安市里寻饭店。
伤天害理得人财,小骗谁知逢大骗。
赤手空拳难久挨,只得还把家乡恋。
才到山东荒野村,饥民涌出如雷电。
剥衣夺物精打精,只留布褂裤一片。
此身流落官驿中,日日帮人来扯牵。
三食粥饭不周全,五夜遮身破草垫。
如今自悔念头差,望求公子行方便。
残羹剩饭舍碗吃,锅块馒头并冷面。
破衣破帽并破鞋,救我残生存一线。
保佑公子与夫人,早养儿孙入翰院。
我因搬弄事和非,这才叫做活世现。
如今细细已供明,恳求放我登彼岸。
毛小姐听完笑道:“原来你是轻嘴薄舌,短见无行之人。论理不该看你,但你今能改悔自陈,实情可怜。你今不必上岸去扯縴了。”因唤过家人吩咐道:“这个人既说得苦苦恼恼,我今是便路,可带他到湖广,放他回去吧。”宁无知听见,再三拜谢起来。家人将他关在头舱道:“公子吩咐,不许你在外探望,饮食自有人送来。”宁无知便钻入船头,忙将船板盖好。
此时幸小姐同着秋萼,俱在后舱细细听明,等毛小姐一进来,便相见大笑道:“好个公子,这件公事却审得明白。”毛小姐笑道:“不是我会审,还亏他老实,细细供明。看起来我竟是他外甥媳妇,他竟是我的舅公。后来晓得,倒不好意思。”秋萼道:“这也是他天报,方出我家小姐的恶气。”毛小姐道:“只不知你家的小姐后事如何?可是这样爱富嫌贫?”幸小姐道:“我妹子知书识字,才智过人,决从父命。妳明日相见,自然晓得。但我今见他身上寒冷。秋萼,妳寻件衣服与他。”秋萼忙取了几件旧绵衣被褥,叫家人拿去。宁无知闷在船头,正暖气烘烘,恬然睡觉。今见赏他衣服被褥,一发欢喜。正是:
恶人虽说是天磨,毕竟天心爱处多。
不是一切折磨尽,如何改悔到心窝。
自此一路雇夫,连夜用力。不一日已到了湖广地方,离家不远。幸小姐甚是欢喜。
却说廉清,在船日久,今见入了境中,恐怕邻近官员知觉,未免又要耽搁,便吩咐跟随道:“老爷我思家念切,若惊动了地方官,又费一番工夫。老爷我起早先回,你们后来吧。”廉清遂带了数个家人,竟从旱路而走。廉清在马上暗想道:“我这番荣归,若论起来,我当初贫贱,自小亏岳父收留,教我成名。又将小姐许我,这识见知己之恩,真千古所未见,只宜先去拜谢他才是。但我如今是钦赐养亲完娶,是亲在前,而娶在后,又岂可违旨先及私事。还是先到家去是正理。见过父母,然后拜见岳父母,则伦理俱尽矣。”
廉清定了主意,遂在马上加鞭,一路而行。行了两日早到鸿渐村不远,遂先着人通报,自己慢慢而来,早望见家中气象与往日大不相同。原来俱是幸夫人着人盖造齐整。那家人到家见了廉小村,跪禀道:“状元爷荣归,就在后面到了,特差小人先来报知。”廉小村听了大喜,忙问道:“状元爷几时到幸府的?”家人道:“幸府还未曾去。”廉小村听了,着惊道:“怎么不先到幸府去?”家人道:“状元爷说是奉旨养亲,故先回家来拜见老太爷。”廉小村着急道:“你快去对状元爷说,我问他这官是哪里学出来的?快快不要做此没人心背情理之事,惹人谈论。若是先来家见我,我也决不见他。”
家人听了连忙跑回,拦着廉清的马头,将廉小村言语细细禀上。廉清勒马思忖道:“这实是我父亲的厚道,但我欲至此,再奉父命而往,就不为背旨了。”便勒回马,竟往幽兰里来,也先着人去报知。幸尚书与夫人听了,一时惊慌无措。不一会家人又来报道:“廉状元已进村了。”幸尚书只得先叫儿子幸天宠出门迎接。廉清在马上,远远看见舅子立在门前街上接他,便慌忙下马,疾趋走到,用手搀着幸天宠道:“有劳大舅出迎,得罪,得罪!”二人携手,遂同走入门来。只因这一来,有分教:
多情推去,有情寻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苦在心头没奈何庭前讲理
喜从天降有商量闺内调情
词云:
相逢只合笑颜舒,苦杀巢空心咽茹。欲诉又非宜,腾挪且措辞。得效于飞友,怎肯教他后。久已弄情缘,红丝暗里牵。
右调《菩萨蛮》
话说幸尚书与夫人,忽听廉清奉旨养亲完娶,将已到门,吃惊不小,便十分着急,只得叫儿子出来迎接。夫妻在内,只跌足叹气,幸天宠将廉清迎入厅中,欢与廉清相见。廉清道:“俟小弟拜见过岳父母二大人,方与尊舅行礼。”说罢,随着人入内相请,便一直进来,请幸尚书与夫人出去拜见。
幸尚书与夫人只你推我,我推你,推到没奈何的田地,幸尚书只得走出厅来。廉清已使人将两张大椅子摆在中间,铺下红毡,只等丈人、丈母出来就拜。今见幸尚书独自走出,便又着人去请夫人,却满面堆笑,躬身恭请幸尚书上坐。幸尚书只得走下一步,扶着廉清说道:“请问状元此来,是奉朝廷赐归?还是状元自己私归?”廉清道:“小婿蒙圣上矜怜,赐归养亲完娶。又蒙钦赐聘礼,故星夜前来拜见岳父岳母二位大人,并求择日,使小婿与令媛昭华小姐成就百年之好。请岳父台坐,俟岳母出来,一同拜见。”
幸尚书听了故作着惊,道:“状元此来差矣。从来礼乃人之大纲。若不循礼,则近于野,而生物议。今状元蒙圣上恩典,赐归养亲完娶,则亲在先,而娶在后。只宜归家拜见父母,先尽了子职,然后到我处言及婚娶,方是正理。怎么先到这边来,竟是先完娶而后养亲,将来何以复命?宜速归家,再来商议可也。”廉清道:“岳父之言实与小婿同心。怎奈我父亲之见与岳父不同,故不敢违逆父命。今小婿是遵父命而来。”遂将父亲不容相见之言说知。
幸尚书微笑道:“今尊翁之见,是乡野之私识。我身为礼臣,礼自我出,行动为人准则,岂可行此悖礼之事。还是归家的是。”两人只在厅上,一个叫他回去,一个说是奉父命必要请拜见,谈论不已,以至家人仆妇俱围绕而看,幸夫人亦躲在门后打听。
且说幸小姐见赶过了廉状元的坐船,满心欢喜,便使秋萼来问。家人道:“已离家中不远,只有里许了。”幸小姐听见,忙吩咐住船,因对毛小姐说道:“小姐在船上宽坐片时,我同秋萼先回,禀知父母,即同人来迎接。”毛小姐应允。
幸小姐即整巾换服,同秋萼上岸而走。正欲问人,不一时却看见牌楼匾额旗帜飘扬,上写的许多金字,俱是庆贺廉状元的。幸小姐与秋萼看明,方知是自己门首,便不胜欢喜,走到门上,却不见一人看守,便竟往内走。只见厅上许多人团团围绕,不知为着什事。她二人便在旁乘空往内直走;不期夫人在门后突见二人走入,只说是廉清又着人来请她出去拜见,便回身欲躲。
秋萼忙上前说道:“夫人,小姐回来了。”夫人忽然听见,忙回头细认,小姐已走到面前,低声说道:“母亲,孩儿回来了。”夫人方看明,果是小姐与秋萼。这一喜非凡,不胜惊喜,却又禁不住双泪如珠,一时话都说不出来,只挣说道:“我儿,妳娘亲好苦也!”小姐连忙摇首道:“母亲切莫高声。”遂一同入内。
夫人遂将“廉清归来,在厅上请见。妳父亲要打发他回去,他只是不肯,只要请我出去拜见。正在万分难解之际,孩儿恰恰到家,天大事已定矣。”幸小姐道:“廉清之事,容易就定。倒是孩儿之事,不能就定,快请父亲进来商量。”秋萼道:“别人去请,必要被廉状元看出,还是我去方得稳密。”
遂走到厅前来,闪身只看着幸尚书。幸尚书正与廉清分辩,忽一眼看见是秋萼,便不胜吃惊,暗想道:“她来,小姐必有下落了。”因对廉清说道:“状元既奉父命不肯回去,且同小儿坐下,我且入内一去就来。”说罢便如飞入内,见了秋萼忙问道:“小姐今在哪里?”秋萼用手指内,遂一同进来。
小姐见了父亲,因笑说道:“孩儿服色有异,不敢拜见。”幸尚书见小姐这般打扮,宛然一美男子,不胜惊惊喜喜。小姐道:“廉清在外,却不可露出一毫消息。”幸尚书与夫人会意,即便吩咐诸仆妇。小姐方笑说道:“孩儿今日娶了一位小姐来家,快着人同去迎接。”幸尚书与夫人听了吃惊道:“孩儿这是怎么说?”幸小姐方将别后,得毛羽收留、将女儿招赘,以及成亲,今日同归许多事情说了一番。
此时幸公子也走进听见了,只笑得如喜如狂。幸尚书道:“如今这毛小姐来家,孩儿作如何安顿?岂不误她终身大事!”幸小姐道:“孩儿自有主意。我今不便改装,可备轿子,我去接她上来,须如此这般。”幸尚书与夫人只得依她,遂着人抬进两乘大轿。幸小姐便坐了一乘,同着空轿,带了家人仆妇,一齐往外走去。
却说廉清忽见幸尚书急走入内,正不知是何缘故,只说“就出来”,便同幸天宠坐下。坐了半晌,只不见走出来,心中十分惊疑。又见童仆纷纷出入,正要问幸天宠,不期幸天宠也晓得了些风声,一时坐不住,也脱身溜了进去。
只撇下他坐在厅上。廉清见了,又觉可笑,又十分惊疑,道:“我岳父是个慎重之人,十分爱我。今日为何如鬼如蜮般的行径起来,撇我在此,甚非爱我之意。”因踌躇了半晌道:“我今奉旨与小姐成亲,不久出入闺闱,非比往日避嫌能禁我足,何不进去拜见。”遂起身刚欲走入,却见两乘大轿出来,后随许多男女跟随。廉清只得立在旁边让他们出去。
却见幸尚书同着天宠,俱各笑嘻嘻走来说道:“适因有事入内,唐突之处,异日请罪吧。”廉清又要请拜见,幸尚书又再三推辞。廉清道:“小婿荣归,理合拜见。岳父不容,却是为何?”幸尚书笑道:“先不受拜者是有隐情,于礼有碍,而不敢受也。今隐情已释,似无碍矣,宜该受拜。然在此忽忙之际,则又非受礼之时。容择吉日愚夫妇受状元之拜何如?”因对公子说道:“我已着人在东书院设席,你陪状元去吧。”遂一面吩咐着人打扫厅堂,就忙乱个不了。
廉清因不便再问,只得同公子走入东书院来,彼此问些别后事情,方知逄寅不在此馆。不一时家人来请入席,二人入席坐饮。廉清忍不住问道:“今日岳父母为着何事,却如此匆忙,可使我一闻么?”幸公子笑道:“今日有一件大喜事临门,不得不为它匆忙。”廉清道:“我今奉旨与令妹成亲,乃大喜之事。却不以我为大喜,终不然更有大喜于我者?”幸公子道:“兄之喜,非为不大。但它之喜,非出寻常,得千古之奇喜,实有大于兄之喜万万矣。”廉清听了不胜呆想,且按下不题。
且说幸小姐带了仆妇一时到船,幸小姐走入舱中笑对毛小姐说道:“家君、老母知娶了小姐不胜欢喜,已着众仆到船迎接,乞小姐整容。”随用手招仆妇进舱,一齐给毛小姐磕头毕,毛小姐随即收拾打扮完,已是黄昏时候。
家人在岸上一齐点起灯笼火把,照耀一如白昼,众妇女扶着毛小姐走出船头,又扶入轿中,幸小姐也自入轿,然后抬上岸来。不一时到了门前,竟至厅上歇下。幸尚书与夫人俱立在上面。幸小姐先走出轿来请毛小姐,用手扶出,二人分立在左右。
幸夫人见毛小姐果然标致,与女儿不相上下,不胜欢喜,因说道:“小儿远出,得蒙尊公尊堂留养,又与小姐联姻,又赐同归,愚夫妇不胜感激。小儿心事今已言明,我明日另择良辰,与妳夫妇成亲。今且不须大拜,只以寻常之礼相见吧。”毛小姐听了只得说道:“媳妇今日同归,理合拜见姑嫜。即使他日再结花烛,再拜也可。”说罢,竟拜下去。幸尚书与夫人只得受了。
拜完,幸小姐遂携了毛小姐同到香房。房中早已收拾齐整,不一时侍女们摆上酒来,二人对饮,在房欢笑不题。
却说廉清同幸天宠在书房中心内动疑,只停杯不饮,过不一会,却听得厅上人声不绝,因问幸天宠。幸天宠笑道:“这就是大喜了。”廉清道:“何不去看来。”遂走到厅门口远远偷看,却见厅上悬灯挂彩。灯光之下影影有一对少年夫妻拜见幸尚书与夫人,拜毕入内。廉清看完暗暗吃惊,正要问幸天宠,不期他也竟入内去了。
廉清看得不明不白,因想道:“若是家人媳妇拜见家主,却不消如此尊重。我方才见这人是儒巾儒服,便不是下人可知。”又想道:“大约还是什么亲戚拜见。”遂回入东书院来,正想不了,只见幸尚书满面笑容走来对廉清说道:“方才偶然有事,不得奉陪。如今特来补罪。”因使人洗盏更酌。廉清道:“翁婿之间,岂敢论此。但小婿有一事动问,适见一对少年夫妇在灯下拜见岳父母,拜完直入内室,不知此系何亲眷?乞岳父示知。”幸尚书笑道:“今夜是她二人归宁,母子相逢,后堂设席作团圆之喜耳。”
廉清听了不胜吃惊,忙问道:“归宁二子,是女子出嫁而归见父母也。岳父母只有昭华小姐,已蒙许小婿久矣。小姐之外未闻有次,何得忽有女归宁,同此美少年而来?小婿心甚不解,乞岳父为我说知。”幸尚书已受了小姐之嘱,恐他识破,只得笑说道:“贤婿素知我只生得一男一女,何得更有。只不过游戏成奇,状元不必多疑也。”廉清便不敢再问,既而席罢,送廉清到向日书房中安寝。
廉清到了书房,满怀中弄得惊惊疑疑,又听了幸尚书几句糊糊涂涂的说话,一时又摸不着,又不便细问,左思右想十分疑惑。到了床上,一时再睡不着,只管胡思乱想起来道:“我丈母虽有些嫌贫爱富,我今日荣归,却为何不肯出来相见,莫非其中有什变端之事么?”又想道:“就是她有什变心,我小姐亦无变更之理。只是方才这一对少年夫妻,又是何人?若说是亲戚,便不该说是‘归宁’,若说‘归宁’,则是他生之女矣。却又不肯明言,其中大有不明不白之事。”遂想了想去,一时再想不着,忽想道:“我今是钦赐婚娶,何不明日见了岳父母立请小姐相见,便可释疑矣。”有了这个主意,方才睡去。正是:
从来难测是人心,何况当初原有参。
今夜一番筹算定,来朝着意去相寻。
却说幸小姐同毛小燕在房中谈笑了半晌道:“小姐请先安置,我还要去见父母。”毛小姐应允了,遂走到母亲房中,细细是了一番。夫人只埋怨“听了妳娘舅撺哄,害了孩儿,我至今恨他入骨。”幸小姐便说出他现在船中,将前事说出:“今孩儿既归,又平安无事,母亲也不必恨他了。”便吩咐家人去,如此这般。
家人领命走至船中,对宁无知说道:“公子叫你上去,有话问你。”宁无知在船头内睡得朦朦胧胧,忽听见公子叫他,便跟着就走。这家人只引他在暗处而走,宁无知在黑暗中走了半晌,竟不知是什么所在,不一时却走在灯光之处,定睛一看,不觉大惊,便不敢走进。幸天宠连忙走来扯住道:“母舅不必惊惶,快些进去。”
宁无知没法,只得走入夫人房中,见了姐姐大哭道:“都是我不是了。”夫人埋怨了一番,幸小姐方将前事说明。宁无知方晓得前日这位公子,是毛小姐假扮的。夫人叫他不可说破。宁无知道:“我今改过,正要求外甥女看顾,再不敢多嘴了。”
幸小姐依旧到毛小姐房中同寝。到了次早,幸小姐就来见父母。幸尚书便将廉清许多疑惑细细说出。小姐想了半晌道:“他既疑惑,今早必要来请我相见。若不容他相见,他疑心是真,就不妙了。我如今只得改了原妆,父亲引他到来院中见我,使他释疑,方不露出消息,然后行事,方成佳话。”幸尚书应允。小姐自去改装不题。
且说廉清一见天明,便起来要见丈人,以决疑心。不期等了半日,尚书方走入书房中来。廉清一见便说道:“小婿自幼得与小姐同窗,并无避嫌。今日侥幸荣归,成亲固有期矣。然亦不可不一相见庶不失礼。乞岳父慨容,感恩不浅。”幸尚书听了,故意沉吟了半晌,芳笑说道:“成婚在即,见也无妨。若不容见,又费贤婿一番疑惑了。可同我来。”遂先使人入内通知,方引着廉清缓步入园。
过了一带花阴,廉清留心,却远远看见昭华小姐同着秋萼在于向日相见之处,便疾趋近前,定睛细看了半晌,不胜欢喜,深深作揖道:“昔蒙鼓励,今得成名。又感圣恩怜念,钦赐完婚,故星驰载道,卜谐伉俪。真可谓不负小姐之望矣。”幸小姐亦回礼答道:“当日家慈虽有微言,然妾坚心,生死静俟。今状元荣归,以为夙愿可酬,不知郎君据何所见,忽又多疑?莫非郎君今日以状元之荣归而骄人,欲作寒盟弃捐?妾亦何敢强也。”说罢,颜色顿异,竟同秋萼而去。
廉清见小姐怪他多疑,正欲说明,不期小姐已去远,不胜追悔。只得向幸尚书再三谢罪。幸尚书笑道:“状元想今释疑矣。”廉清道:“小婿原无所疑,只求岳父择日完婚,庶不负圣恩之意。”幸尚书道:“贤婿既是如此,后日是黄道吉日,使小女归事状元罢了。”廉清大喜,同出花园。不一时大船已到,家人搬抬了许多钦赐礼物,摆列厅中。幸尚书着人收进。
幸小姐同毛小姐在房中见仆妇搬礼物,就拣了几件人间罕见的宝物,与毛小姐看。毛小姐看了,不忍释手,因问道:“这几件宝物,是从何处得来?”幸小姐笑道:“妳若爱它,妳就收了。”毛小姐道:“我怎么好收它。”幸小姐道:“这些宝物,是一个人的聘礼,要娶一房妻子的。今托人要定我妹子,我妹子已许了人家,却又爱他这几件宝物,与我商量叫我改做了女儿嫁他,正在两难之际,我方才见妳爱他东西,何不妳代我一行?这几件宝物就好赖他的了。”
毛小姐听了不胜恼怒,变脸说道:“你说的是什么话,怎么将我戏辱起来。”幸小姐忙赔笑道:“我岂敢戏辱小姐,妳若不肯,我明日嫁他。”毛小姐听了不觉又好笑道:“妳原来是个呆子,我不同你说呆话了。”幸小姐笑道:“妳既不同我说呆话,如今只得要同妳说正经话了。我父母已拣了明日,与妳、我重结花烛,完妳、我的心事。只是我有一件事,要对妳说,不知妳可肯依我。”毛小姐道:“你要说正经话,我怎么不依。”
幸小姐道:“我与小姐昵狎虽久,却是虚合。如今这番,比前不同,是真正的好合。若只一味嬉笑言谈,全无新人之态,一则令人观看不雅,二则使我泛常无趣。必得使小姐一如当日娇羞,不可轻言轻笑,矜持自重,使我暗中摸索,得上阳台,而为云为雨。妳道何如?可肯依我么?”毛小姐笑道:“你又说呆话了。当初与你初会,自然娇羞,我今与你虽未有云雨之施,然终夜交颈,挑挑逗逗,怎很叫我学得前番闺态。”幸小姐道:“妳若不依,到那时又恐‘阳台只供人作梦’,小姐妳不要怪我。况且只得头一夜,终不然第二夜,还叫小姐如此。”
毛小姐含笑道:“既是这样,我且只得依你,看你做些什么丑态来奈何我?”幸小姐见她应承,满心欢喜,便来寻父母商量。只因这一商量,有分教:
志过陈平,嫁如娥女。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奇男子被巧瞒误上小巫山
美佳人分说破明结大花烛
词云:
这番花烛,只道心儿足。谁知受人羽局,吓得心头战笃。总成美满前程,闺中雎鸟和鸣。深谢仙翁指引,留传两姓簪缨。
右调《清平乐》
话说幸小姐来见父母,说及明日成亲之事。要将毛小姐先嫁廉清。幸尚书听了着惊说道:“夫妇乃人伦之首,名分所关,无不以先事者为妻为正,后事者为妾为偏。孩儿自幼与廉清定盟,今又受无限坎坷,幸他有志,不负我一番鉴拔。今奉旨归娶,孩儿不久受诰命之荣,是夫荣妻贵矣。毛小姐与孩儿彼此相怜,只不过游戏之事。我今使人告知她父母,使其父母另择良人而嫁可也。即欲使毛小姐同事廉清,亦当使她后事为妾。为何要使她先事,终不然孩儿要为廉清之妾耶。孩儿万不可如此。”
幸小姐道:“父亲之言,爱孩儿之念,可谓至矣。但孩儿之见不然。当日孩儿避出,青黄无主,生死未卜之时,一旦落于奸人匪类,早已玉碎矣,久已香消矣。若无毛小姐的父母,认作男人,待如骨肉,又肯将女儿嫁我,则视孩儿为可托之人。况他们只生此女,将来宗祀皆指望我二人。设使当日言明,不使他们将女儿嫁我,到也于心无愧。只因孩儿一孤幼女子,漂流异域,上下无亲,若露出行藏,必招奇祸,故深夜彷徨,包羞忍耻,只得以不告之罪苦求,喜得毛小姐见谅,绝怨心,事孩儿一如夫君。她已死心塌地将终身大事皆仰望于孩儿矣。今若与她说明,使她择人而嫁,事亦已矣。孩儿得嫁廉郎,愿亦遂矣。但念孩儿抛离父母,远去家乡,历有年余,甚非闺淑之事。倘廉郎日后风闻,即将与毛小姐一段假合之事说明,但以女嫁女,此千古未有未睹之奇。设或动疑,不鄙薄为远出,必鄙薄为不洁。则孩儿是非谁辩,清白谁分。故宁甘居后,使毛小姐终身感我不妒成就之贤,廉郎亦终身感我有守贞不渝之节。她既生感,又肯居孩儿之上乎。若今将此意与毛小姐说知,毛小姐必以为名为我污,她性甚刚烈,设有不测,孩儿恐亦不能保全也。”
幸尚书见她说这些缘故,知不可强,只得又说道:“如今廉清只是以孩儿是求,倘结亲时被他识破,不肯成亲,这怎么处?”幸小姐笑道:“他虽俱明眼,终不出我巧瞒。只须‘如此,如此’。”幸尚书笑道:“这也罢了。只是毛小姐不与她说明,倘临期有变,参差起来,着怎么处?”幸小姐遂将许多安顿之法说出。幸尚书听了,不禁大喜道:“孩儿妙用,真可瞒天矣。”遂吩咐家人行事。正是:
说出许多恩,叫她先占婚。
虽然是人意,合处岂无根。
却说廉清是奉旨完娶,一时府州县各官俱来贺喜,十分热闹。廉清已接了父母哥哥来家,到了良时,廉清打扮毕,正欲走出厅前,只见秋萼悄悄走来,对廉清说道:“我家小姐,深怪状元,不俱明眼,胸无岑识,甚是不悦,本不欲今夜与状元成亲。老爷与夫人再三相劝,说是奉旨,不敢有违,方才应允。但心中尚有愠意,洞房合巹时,乞状元不必交言,只吹灯上床,成全好事。就有言语,等明日夜间,慢慢说明,省得触了小姐之怒,以阻好事。故此特来说知,万万留意。”廉清听了笑道:“以往之事,今夜一笔勾销,小姐何须介意。小姐意在藏娇,我自然领教便了。”秋萼遂自走去,不一时鼓乐齐奏,迎请廉清出厅。
此时幸小姐自己躲过,又将毛家家人、使女尽皆打发开了,只吩咐自己丫鬟、仆妇俱到毛小姐房中,将宫赐的宝玉珠翠,插戴在毛小姐满头,真是打扮得如天宫仙子,又将一幅重红锦遮好。不一时,傧相箫鼓来迎,众侍女将毛小姐扶出厅来,与廉状元并立红毡,先拜了天地。此时廉小村夫妇坐在东首,幸尚书与夫人坐在西首,廉清同毛小姐拜完,又夫妻交拜,然后送入洞房,同饮合欢筵宴。
房中已设上下两席,相去甚远。众侍女忙替毛小姐除去锦袱,又两处送酒,两席上糖果高堆,竟如一带屏风相似,对面皆不能相看。毛小姐心中有了前日之言,只默然不动。廉状元适听了秋萼说幸小姐不喜欢他,也不敢开言。心中欲要偷看,却被众侍女只将小姐簇拥围绕,再不能得看。及至可看之处,却又珠围翠绕,遮住娇容,再看不亲切。
二人坐饮了半晌,侍女便扶着小姐坐在床上,与她除冠去衣,又将锦帐低垂,来催状元上床,就一面使人撤去酒筵,一面与他去了袍带。廉清见小姐藏羞,因想道:“我且不要与她说话,倘说出她恼来,必然误事。”便打发侍女出房,将灯一口吹熄。
毛小姐自在床中,只暗暗忍笑道:“且看他装出什么丑态来。”便在被中睡下,只听见新郎上床,入了被中,先用温存,次用强逼。毛小姐见他不似前番君子,竟要上阳台行云作雨之势。知不可免,只得由他。却又惊惊喜喜,只说不无苦人。不期这番举动甚是粗鲁,又欲避而不能,只得禁拒持矜,却不一时娇啼莺转,雨润海棠。廉清便深采浅播,方才完了夫妇之情,欢然而寝。正是:
明明箫鼓一河洲,暗里相牵作好逑。
莫笑两人皆懵懂,大都天意合人谋。
却说幸小姐打听得他二人俱中了她的算计,便不胜欢喜道:“明日使他惊惊疑疑,以博一笑。”只坐在母亲房中。外面幸尚书与廉小村并诸亲戚饮酒,内中幸夫人同着廉亲母并内亲上席,直闹到半夜方散。
只说廉清与毛小姐一觉醒来,早已天明,忽见一线亮光直照着他二人枕上。你道一个大人家的香房,岂容易照进日色,又偏照着枕上之理。原来是幸小姐的主意。这幸小姐的主意是从哪里得来?是同着毛小姐在枕上对面亲热之时悟出。故使人凿一线之光,恰照他二人枕上。
此时廉清一觉醒来,正有未厌之求,兼欲说说笑笑,却见红日照进,便满心欢喜。遂用手勾过小姐脸儿,正要赏鉴她桃花红晕,忽看了一眼,不禁大惊大骇起来道:“不好了。受人之愚了!”毛小姐忽见幸公子说话,忙睁开眼,也看了一眼,不胜惊骇道:“你是什么人,敢来无礼!”廉清只气得连话也说不出,忙披衣下床,早听见床中哭泣,因想道:“原来将小姐嫁了别人,却将假的骗我。我今绝不与他们甘休!”遂不顾床中哭泣,一径开门来寻幸尚书厮闹。此时已有打听的侍女,报知幸尚书与小姐。
幸尚书连忙走出,迎着廉清笑说道:“贤婿清早将欲何往?”廉清见了发怒道:“原来你们做成圈套,害我陷我,独不思朝廷礼法,怎容得私自乱为!”幸尚书听了假作惊讶道:“贤婿与小女昨晚成婚,不早来拜谢,却作此光景,是何意见?”廉清一发着急道:“我廉清虽然不肖,已叨中状元,又蒙圣恩钦赐完娶,只指望与小姐成亲,谁知你们久有嫌贫爱富之心,见我远出竟将小姐别牵丝萝。我前夜已自看出,却虑我奉旨完娶,无人用以巧瞒,竟将他人代替,我今岂肯婚娶匪人。少不得上表奏明,只怕大人亦干系不小。”
说罢只跌脚叹气。幸尚书微笑道:“贤婿真乃少年,不分曲直,埋怨错人。只空负我小女一片热肠,我状元周全,得此才美之女,不能生感,却使人生恨,是不听我言,以致如此。”廉清正气得没法,听见说是“热肠”又说是“周全”,又说“不听”他言,却象似小姐还在的光景,只得纳了一口气道:“小婿一时气苦,大人之言使听者茫然,望乞明教。”
幸尚书道:“我今只得与贤婿直说了。当日我同贤婿至省,不期你岳母见偏,欲使小女变节。小女闻知,遂与秋萼扮了男装,夜间走出,欲避在令尊翁家,以待我归。不期出门迷路,途中得遇毛羽收留,认是吾子。相随进京,竟将他爱女小燕小姐,嫁与小女成亲。将及年余,前夜双归,即此二人。昨夜嫁状元者,就是毛小姐。”又将幸小姐让她先事状元,自甘居后,许多委曲,细细说明。
廉清听了不胜惊喜,却又疑心忙问道:“既是令嫒小姐将毛小姐先嫁,自然与毛小姐熟商。为何今早毛小姐见了小婿,竟惊惶哭泣,却又为何?”幸尚书遂又将不便言明,只暗中撮成之事说明。直说得廉清心花俱开,连忙作揖致谢道:“不意令嫒小姐为我费如此深心,殊为可敬。”幸尚书笑道:“我今只言得大概,以后状元再细问小女与小燕,还有许多佳话。”廉清不胜快活,遂去与父母说知,大家惊喜非常。幸尚书吩咐家人,准备今夜与状元、小姐成亲。
却说毛小姐忽被惊醒,睁眼见不是幸公子。只这一吓,不觉心惊肉颤,魂魄俱无。见这人出房,便摊被而坐,半晌惊定,方想起幸公子前日叫她收礼嫁人,便不胜恼恨道:“我一个御史千金小姐,嫁你尚书公子,也不算做辱没了你,你却如此无情无义,将我暗算嫁人。原来他是有心,我却听之无意,又不知这人是什么人,被他糊糊涂涂玷污,将来何以见人。不如寻个自尽,我父亲少不得问他要人。”一时想到伤心,在床上放声大哭。
不期才哭得一两声,幸小姐却笑嘻嘻地走进房来,到床边揭帐说道:“姐姐妳昨夜与新郎如鱼似水,得阳台之乐境,只宜早起,却为何粉颈低垂,泪滴鲛绡,莫非君子太毒,姐姐不禁风雨么?”毛小姐正哭到伤心之处,却听见幸公子走来与她说笑,不胜恼怒道:“你这薄情贼,我有何负你之处,却这么害我?今日决不与你甘休!”便睁眼一看,只见幸公子三绺梳头,打扮得似一个绝世美貌佳人。看了又气又恼,却又忍不住笑道:“你这人只好男人巾帼,是你的结果了。我一个千金小姐被你羞辱,何颜再活!”便一手扯住幸小姐的衣襟,一头撞入怀中,寻死哭泣。
幸小姐便用手搂定,抚她香肩说道:“我做妹子的虽然不是,却成就了妳百年夫妻,不思感激,却只将我埋怨。姐姐妳说妳是千金弱质,娇艳名姝,所嫁者不过名门官族,所配者不过公子王孙,若要求这少年状元,天子赐聘完婚,享这顶现现成成的凤冠,穿这件现现成成的霞帔,却也有好些难得。今做妹子的,为他受了无限苦怀,经了多少磨折,才得完续此姻。妹子我因感姐姐情深义重,实难远弃,故不得已,思作朝暮之见,愿让姐姐占先,妹子权时落后,有什亏姐姐。”
毛小姐听完,不觉大惊,便抬头细看道:“这样说来,终不然妳确是个女子么?”幸小姐笑道:“终不然有小姐这般美貌,而与我共枕同衾,绝不相关漠然无用武之施。即鲁男下惠,亦恐不能耐此岁月。”毛小姐听了,忙用手将幸公子遍身一摸,不胜大惊大喜道:“我却被妳巧瞒。这也罢了,只是也该与我商量,却将我终身断送此人,害得如此。”幸小姐遂将自幼与廉清定婚,以及母亲改变,没奈何逃出说了。又道:“今廉郎已中状元。他就是救妳父亲的恩人。妳父亲一向要报答他,苦无可报。我今将妳嫁他,岂不是无意之中报恩了。”
毛小姐听了,沉吟了半晌道:“原来就是此人。只是妳如今将我怎样着落?”幸小姐道:“我父亲此时已与廉郎说明,今夜他与我成亲。成亲之后,我与姐姐共事廉郎,妹子甘居姐姐之后。”毛小姐道:“今已说明,则廉郎是妹妹的终身原配。我不过承妳推恩及爱,岂敢妄占。”幸小姐道:“姐姐妳须起来梳理。”毛小姐遂欢然下床。幸小姐又安慰了一番,自入内去了。
却说廉清得幸尚书说明,因想起毛小姐在房中气恼哭泣,便急忙忙走入房来安慰她。见小姐在梳妆,便深深作揖道:“今早冒渎,实不知有这些委曲。若不是方才岳父说明,如何明白。望小姐恕罪。”毛小姐见廉清谢罪,亦忙回礼,遂不复娇羞,将幸小姐许多美意成全婚好说了:“此德实是难忘,你今夜速与幸小姐成亲,毋使我行抱歉。”
廉清此时方得将毛小姐细看,果是娇丽异常,不胜欢喜。毛小姐也看廉清,果乃年少风流,不胜意足。因这日幸尚书要使廉清与幸小姐在今夜成亲,方请新人同见。故此廉清在房中清闲,得与毛小姐恩恩爱爱了一日。到了晚间,幸尚书另是一番热闹,比昨夜大不相同。不一时迎请廉清与幸小姐拜了天地,以及父母公姑,双双送入洞房。两人皆不作新人之态,竟说说笑笑,彼此感恩,你称我谢。直说到心花开爽之际。二人携手共入鸳帏,作巫山之云雨矣。正是:
自幼成连李,今日于归喜。
地久与天长,恩爱无时已。
到了次日,廉清同了二位小姐出房,拜谢父、母、公、姑以及亲戚,然后幸小姐与毛小姐说起往事,大家玩戏。廉清与幸小姐又自幼同窗,三人顷刻难离,只在一处欢笑作乐。廉清到此,真是享尽二美之乐。毛小姐托廉清将家事料理了一番。真是欢娱易过,不觉假满。因毛羽尚在京中,毛小姐要同去,幸小姐也要同去,遂拜辞了父母,一齐起身。不日到了京中。幸小姐与廉清商量道:“我三人若只平平常常去见,有何趣味。必须‘如此这般’方成韵事。”廉清笑道:“有理,有理。”毛小姐也笑道:“妳当日哄得不够,今日又来找帐了。”
廉清即吩咐家人道:“你可到毛老爷衙中,报说幸公子同小姐到了。”家人果去报知。毛羽夫妻听见女儿女婿到了,不胜大喜,忙着人迎接。不期廉清与二位小姐,三乘大轿,早到了门首。二位小姐轿子先入,轿到了厅上,一齐出轿。
毛小姐先走到父母身旁。毛羽夫妇问道:“幸公子如何不到?这位女子是谁?”毛小姐笑道:“方隔得几时,父亲、母亲就认不出她了?她就是当年蒙父亲、母亲将孩儿嫁与她的,孩儿的丈夫幸公子了。”毛羽夫妇听了,不胜惊骇道:“他为何这般打扮了见我?”毛小姐正欲说明,家人忙来报道:“廉状元假满还朝,有事要见老爷。轿子已进门了。”毛羽听了,不胜惊疑道:“他为何事,先来见我?”
正说未完,只见一乘大轿竟抬上厅来。毛羽着急,忙叫夫人、小姐回避。毛小姐同幸小姐只立着不动,齐笑道:“我二人正要与他相见。”早见廉状元笑嘻嘻走出轿来。毛羽连忙打躬迎接。廉清便用右手扯了毛羽,左手扯了夫人,口口声声只叫:“岳父母大人,今日小婿同令嫒小姐双归,请岳父母大人,容愚夫妇拜见。”
幸小姐便走在廉清下首,要拜下去。毛羽急得没法,便扯住廉清,夫人扯住幸小姐道:“我夫妇不知与状元是何瓜葛,忽有此称呼,令人惊疑无措。”毛小姐在旁见父母着急,连忙说道:“还须说明方好受礼。”廉清与幸小姐方才立着。
毛羽夫妻便来扯着女儿走入后厅。毛小姐方将始末缘由说明。毛羽听了方大惊大喜道:“我当日受他恩惠,正苦无报答。今日孩儿嫁他,真可谓无意施恩,无心报恩也。”夫妻欢喜非常,遂出来相见,对廉清说道:“不意内中如此委屈,使小女得嫁状元,皆幸小姐玉成之力。”于是廉清请毛羽与夫人上坐,自己居中,二位小姐分了左右。毛羽道:“愚夫妇岂敢受幸小姐的拜礼。”幸小姐笑道:“当日为婿,今日独不能为女。前已受之,今又何辞?况且小燕姐姐已拜我父母久矣,彼此相偿又何碍焉。”毛羽夫妇只得受了,遂使人摆上筵宴,一家欢聚。廉清又说出自己得带进城,得中状元“深亏岳父之力,故报恩相救。”毛羽听了,更加欢喜。
到了次早,廉清入朝朝见天子。天子甚喜,赐廉清复居原职。廉清遂住在毛羽衙中。毛羽得了廉清为婿,一时名声大着,直做至九卿。廉清将已入阁,忽报到父母有病,廉清一时惊惶,连夜上表省亲。不日命下。毛羽见他告假,自己荣贵已极,遂告病致仕。不日命下,遂同着廉清并二位小姐一齐还乡。
幸喜得廉小村夫妇已好,见了毛羽,彼此欢喜,方将向年仙翁指示,得地始末述知。毛羽道:“如今亲翁的富贵就是我的富贵,亲翁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我夫妻二人只得这个小女,也不便另住。”遂将女儿女婿并幸小姐以及廉小村夫妇俱接了来家。廉清因是幸尚书的赘婿,不便在毛家久住,原以幸家为主,故此毛小姐也在幸家住得多。
廉小村感念葛仙翁,因觅高手塑像,朝夕拜礼。忽一日夫妇在门前闲看,只见那位仙人走到面前,对他夫妇说道:“我当日原许你儿子做官,你做封君。今日二事已完,还不回去,更待何时?”廉小村夫妇认得是当年的恩人,不胜大喜,连忙要请他入内。那人只不肯进来。廉小村便问道:“恩人叫我回哪里?”那人往地下一指,倏然不见。廉小村夫妇称奇,即着人请廉清并他的二位夫人来说道:“今日遇仙翁,叫我二人归去,今夜去矣。”遂沐浴更衣,吩咐了一番。到了半夜,夫妻竟无病而卒。
廉清丧中,极尽孝道。后来幸尚书夫妇并毛羽夫妻,前后俱相继而没。廉清一一照管。廉清在家住了十年,服满进京,后登相位。扶持幸天宠成了进士,以报幸尚书。因哥哥不曾读书,也与他一个儒士,冠带荣身。廉清到五十外,方致仕归家。幸小姐生有二子一女,毛小姐生有二子。将他一子继了毛姓,接续香火。廉清日与二位夫人享尽闺中韵事。儿子俱各成了进士。廉清与二位夫人俱各高年而殁。一时科甲流芳,世世簪缨不绝,皆因廉小村行善,葛仙翁赐地报他,生出廉清。故书名曰:“麟儿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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