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乡夜夜3
第二十章29
江玥至今记得,第二天醒来时她看见的阿懒,他在晨光中熟睡的模样。
春日,窗外树梢上鸟儿的叫声显得格外的欢,江玥就是被它们给吵醒的。头很痛,她当然没忘昨晚发生了什么。但她没有动,只是安静地躺着,她的脑袋仍旧贴在阿懒的肩窝。
隔了一小会儿,江玥仰起头凝视这个与她夜半缱绻的异国男子。可惜她没有绘画的天赋,不然她一定会画下他的睡颜。
有的人就是这样得天独厚。她心里甚至泛起一点轻愁,因为不知道时间会怎样改变它。
江玥呆呆地看着,直到那栗棕色的睫毛微微颤动,像蝴蝶扇翅欲飞那刻的轻颤,然后就看见他笑了。
“看得这样入迷?”阿懒的声音是刚睡醒时的磁哑,“那就常看好不好?”
他的手搭在她的腰间,背和臀之间那凹下去的地方,他像是极其迷恋那段弧线,反复地摩挲着。对这个晨起相见,他们都有点入迷。
过了很久,阿懒再次开口:“玥,做我女朋友吧!”
他总是叫她单名“玥”,因为“江”的音他发不好。
江玥不得不承认他们之间的差别太大了,文化的,国族的,地域的。
不过也许正是有这样大的差异,他们之间才存在这样大的吸引力。若说爱情如花有花期,那还有无数的差异留待他们的好奇心去探究。
阿懒手上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到她总是冰凉的身体。
是谁曾在歌里唱过——人是需要人的人?
江玥告诉自己,他是一份从天而降的礼物,收下吧。
因此,阿懒就成了江玥的男友,如果严格说起来,也是她第一个男友。
在接下来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他们像所有年轻的恋人一样,嬉戏欢乐,当然也曾有过意见不合的冷战争吵。他们一起出游,一起做功课,也会一边做饭一边辩论自由与公平这样的大问题,夜晚阿懒总是过来她的宿舍,他们做/爱,然后相拥而眠。
江玥喜欢这样的生活,恬静而愉悦。她能感觉到自己变得不一样了,不再是湍急的激流在心间乱撞,而变得像是接近出海口的河湾,宽容开阔,流水平缓。
那些日子里,她笑得多,少有畏惧。
她还是会想起江珺,在午夜梦回,或是早晨那刻迷梦与苏醒的临界点。只是这时的他,让她总也触摸不着的他像是前尘旧梦,依然让她酸楚,但也只能是这样莫可奈何的酸楚。她得背负起自己的行李,继续往前走。
那时因为年轻,江玥和阿懒都没有过多的考虑未来,而且心安理得地认定他们会继续这样好下去。
如果那个意外没有发生,江玥相信他们是会好下去的。阿懒不是已经向她求婚了吗?
虽然那是一个非常散漫的,不正式的求婚,但她却认真地考虑了。
那是2006年冬季学期快结束时的事情。
阿懒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这唯一的姐姐那时要结婚了。江玥见过她,是一个美丽健硕的女子,待她很是友善。婚礼在休斯敦举行,虽然江玥也很想与阿懒一起去观礼,但最终只将一对翡翠耳环交给他代送。
如果江玥知道这是她与他的最后一次见面,如果她知道,这次的道别将成为诀别,她一定会放下所有的论文,乃至放弃学位,她也要跟他同去。如果她去了结果会不会改变,那件事是不是还会发生?
但江玥不是卡珊德拉,她没有预知命运的能力。
当时她是苦着脸,与阿懒道别的。阿懒揉她的头发,安慰她说,“肯定能赶出来。而且肯定写得很棒。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自己。”他吻了吻她的眉心,然后就走了,江玥没送他去机场,甚至没有送他下楼。
那时她一心只为自己压顶的论文焦虑。
硕士读完后,江玥仍留在东亚系攻读博士,只是专业方向从经济史转做了思想史。因为跟着阿懒亲近了一点哲学,江玥对思想史生出了浓厚的兴趣,而且认为在当下这样暧昧不明的文化氛围里,研究思想史别有一番意义。
可思想史的博士,岂是容易读的。几乎是什么都要看,从柏拉图的《理想国》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都要看。有时一门课就讲一本书,可是这一本书底下不知又垫了多少的论述着作。
那会儿临近期末,她选的三门课都要交论文,要看的参考文献摞起来几乎有她高,她唉声叹气总算明白为什么哈佛桥上常有学生跳河自杀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一条路怎么越走越料峭,但都是自己选的没得怨人。
近中午的时候阿懒已到休斯敦,出机场时他给她发了短信,只说自己到了。江玥看一眼,回说好,她知道阿懒体贴,怕打扰她。晚上时,阿懒打电话来,他们闲聊几句就挂断了,江玥那会儿哪有心思和时间与他畅谈呢。
再就是阿懒走后的第二天下午,江玥收到了他的另一条短信。
他就是在这条短信里向她求婚的,如果它也算求婚的话。
“我觉得结婚挺好的。小月亮,写完论文,考虑一下,嫁给我吧?”
一条短信江玥看了足足一分钟。
放下手机,重回刚刚在读的《古代中国的思想世界》。厚厚的一册书就快读完了,可最后这几页是怎么也读不下去,因为她的脑子里不断地冒出阿懒的问话。
江玥懊恼地把书盖到脸上。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婚姻,至少从未想过结婚这事与她有什么相关。在她知道自己爱上了江珺以后,从十四五岁到现在的二十四岁,这么长时间里,她从未想过自己要嫁给江珺。是的,她从未想过。可是在这个“未想过”里,却暗含了一个预设,那就是既然不会嫁给他,那她还结什么婚呢?
现在突然有一个人和她说,要娶她。这个人是她喜欢的。虽然对一辈子还没有概念,但是在可预见的年岁里,她是愿意与他在一起的。
想到了这里,江玥又不可避免地想起江珺。
如果她与阿懒结婚,是不是意味着她会有一个自己的家?一个与他再无关系的家?
在她无依无靠时,江珺给了她一个家。从那时起的十几年里,她一直依赖他,在感情上,在精神上,在物质上。现在她终于要脱离这种如蛭附骨的依赖了吗?
江玥记起斯宾诺莎的一句话,人有几分自决,便有几分自由。
如果至纯至高的幸福是拥有你最渴望拥有的。那么,她是不可能享有那种幸福。
好吧,那就让她脱离对他的依赖吧,让她享有自由吧。
江玥想好了答案,静下心来,回到桌前继续读她的书写她的论文。
她想,等阿懒回来,就可以告诉他,她愿意。
可惜这件事不是她愿意就可以成行的,因为阿懒再没有回来。
第二十一章
30
五点刚过,江珺就回来了。
进到玄关,他瞥见江玥趴在餐桌上,头枕着自己的手臂,像是睡着了。他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见没惊动她,刚安下心来,下一眼他就看见了桌上开着的自己的电脑,windows屏保图标忽上忽下的漂移,江珺预感不妙,手指在触摸板滑过,屏幕上显示的正是那张她和阿懒的照片。
你越担心它发生的事,就越可能发生,墨菲定律真是屡试不爽。
江珺手搭上江玥的肩膀,这时他已能感觉到掌下那微不可见的压抑的轻搐。
“玥玥”,他温柔地叫她,等着她。
待她终于抬起头来,他看见的是一张泪水涟涟的脸,那么悲伤,充满悔恨。
江珺把江玥揽到身前,一下一下抚拍她的背,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安慰她。
江玥双手环抱住江珺的腰,脸埋在他的肚腹间,眼泪全都印在了他的衣襟上。
“我从没有这样地懊悔!为什么我当时不打电话告诉他我愿意呢?为什么我会像个没事人一样,坐那里看什么劳什子史华慈呢?说不定,说不定,我的电话就能把他叫醒呢?”
江玥无数次地反问过自己,问一次就恨一次自己的冷心冷血。
如果在下午之前,江珺听到了这样一段没头没脑的话,肯定会觉得不解。但现在他都知道了,知道她拽着他衣摆的手为什么那样用力,知道她的自责,知道她经历过的痛。
江珺只怪自己知道得太晚了。
下午从J大工程学院大楼出来时,他遇见了宋嘉祐。江珺远远地就看见他了,犹豫片刻,还是叫住了宋嘉祐。寒暄过后,江珺问宋嘉祐,有没有时间,可否与他谈谈。
于是,他们去了附近的J大茶室。
刚开始仍是几句闲聊,一壶冻顶乌龙上来后,江珺切入正题。
“宋老师,我想知道江玥为什么放弃哈佛那么好的机会?听江玥说是你建议她回来的?”这个问题一直在他心里打转,现在终于问了出来。江玥从来没对他撒过谎,江珺知道这背后定是有什么,她不想骗他,所以总是避重就轻,略过不提。他想知道,也必须得知道,他决不愿意再对她猜疑,口出恶言。
宋嘉祐看了看江珺,目光带着估量的意味。昨晚相见,他已经确信眼前这人就是在江玥心里份量最重的那一个,是她病到迷糊时口中仍喃喃唤着的那一个,也是让她思及归来的那一个。现在他更加明白了为什么她会栽得那样重。
“看来,江玥什么也没说。当然,她肯定不会想要再提起那些事。”宋嘉祐点了一支烟,当他把烟盒递向江珺时,江珺摆摆手,说戒了。
这一场病和病中的修养,让他想了许多,他还有许多的事情想做,他还想再看到她。江珺静静饮茶,等着宋嘉祐开口。
“你应该知道她曾经有一个男朋友叫阿懒的吧?”宋嘉祐抛出一个问题。
“知道。”江珺点头,“与他有关?”
“阿懒也是哲学系的,那时我在哈佛做访问学者,他的导师是我当年在伯克利的师兄。我这个师兄因为我来了,就在自己家弄了一个聚会。阿懒带江玥过来,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因为我和她都是中国人,而且还都是J大的,所以聊得也就多一些,后来也见过几次。”
“江玥很有灵气,也很漂亮。看得出来阿懒很爱她。只是有时我会纳闷,一个女孩子,年轻貌美,读名校,家境好,男友又好,怎么会有那么悲观的想法。”
“你知道她说过什么?她说人最大的运气是不出生。如果不幸生到了世上,那最大的运气就是在最快乐时猝死。”
听到这里,江珺感到难过。每一个损伤都会留下疮记,这些疮记渐渐形成了人生的底色。原来她与自己是那样像。
“也许是她的容貌气质,也许是她的悲观,不管怎样,当这两种品质齐聚在一个人身上,那会是非常迷惑人的,所以我对她印象很深刻。”宋嘉祐停下来喝一口茶。
他一面回忆,一面继续说下去:“去年冬天,阿懒死了。在他姐姐婚宴的休息室里睡着时死的,说是心脏性猝死。”
宋嘉祐叹了口气,“算是死于华年了。我知道消息已经是好几天后了。我想应该去看看江玥,幸亏去了,不然还真不知道她会怎样。”
那时,江玥躺在床上,脸色唇色灰如蜡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一直在咳,咳得惊天动地,像要把肺都咳出来,把心都呕出来。
宋嘉祐当即抱起她,送去了医院,一查才知道感冒已经转成了肺炎。他陪着她看病,注射,取药,吃药。从医院出来后,宋嘉祐想了想,还是把她带到了自己的住处。她一直迷迷糊糊地闭着眼,宋嘉祐把她安置到自己的床上,而自己则在客房支了沙发床睡。
第二天早上,宋嘉祐推开她房门时,看见她已经坐起来了,也不再咳了。他坐在她旁边,佯装轻松地说,老美的大丸药还真管用。
谁知江玥还真应他了,她说这药真讨厌,弄得嘴里又苦又臭。
宋嘉祐给她端了一杯温水。
江玥喝着水,出一会儿神,接着悠悠地说,“寒假我们说好要去巴塞罗那的。他都已经和当地的朋友联系好了,要借住在他们家的。他说要带我去听西班牙吉他,去看真正的弗朗明哥舞。他最重承诺,从不会食言。我不信他会忘了我们的约定。”
她睁大眼睛望着宋嘉祐,哀怨的神情,脉脉如诉。
宋嘉祐毫无办法,他只能叹息,听着她说。
江玥说一段沉默一段。
她回忆起阿懒胸口的刀疤。她曾问过他,那时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心脏上的血管有一个洞,后来补上了。江玥也没在意,因为他一直都好好的。只有一次在查尔斯河边,为了躲雨,阿懒拉着她飞快地往回跑,跑了一阵,他停下来,抚着胸喘气,嘴唇一圈泛着青色。在那之后,每次做/爱,江玥都要叫他慢一点,慢一点,可他总是不听。
江玥想起他带给她的每一点快乐,泣不成声,“早知道,早知道……”
宋嘉祐一直留她住着,照顾她直到病彻底好了。他问她,“要去看他吗?我开车送你去。”
江玥摇摇头。她知道阿懒葬在他的家乡纽约的某块墓地里。但那如茵的绿草下埋着的躯体,已经不是阿懒,他已经在这个世界消失了。
柳阿婆死时,七岁的她还相信有一个天堂,人死了不过是去了另一个地方,而且那个地方听说要比这个世界好上许多。
现在,她知道根本没有另外一个世界,尘归尘,土归土,他的躯体自然是要归于尘土,而他的灵魂则是寂灭,归于无,归于虚空。让她再到哪里去见他。
宋嘉祐手上的烟早已燃到了尽头,行人经过时带起的微风,让烟灰截截抖落。
他把烟蒂扔进烟灰缸,也结束了对那段伤逝的叙述,“其实伊壁鸠鲁说得很对,死亡对死者来说并非不幸,对生者才是。那段时间江玥的精神时好时坏,有时候她好像接受了这个事实,有时候她又很茫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过下去,还有的时候她也想要结束生命。那时我就拿《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给她看,让她看看人该怎么对付虚无。大概就是那时候开始,她有意想要读哲学。”
宋嘉祐说到这时,笑了笑,继而对江珺说:“你知道,哲学家是很少有人自杀的。虽然他们总是讨论死亡啊,自杀啊。但他们自己不会自杀。”
江珺却笑不起来。他不知道归来后的江玥,平静的外表下,曾经有过这样的波澜骇浪。这一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为什么那时候陪在她身边的不是自己?为什么她什么也不对他说?
在不知情时,江珺还可以轻松地想怎样做可以去弥补他昨天的过失。
现在,每多知道一点,他就多一点罪孽,宋嘉祐的每一句话,都像鞭子生生地抽在他身上。
江珺再坐不下去,匆匆与宋嘉祐道了再见,就让王浩快些开车回香蜜河的家。他要快点回去,快点见到她。至于回去了见到她了,又能怎样,能做些什么,他却没有头绪。
太久了,也太远了,他亲手将她推开,让她独自在外历了一劫。
如果美玉要经过这样痛苦地打磨,那他宁愿江玥永远只是一块璞石。
车快到时,江珺想定了。他可以永远捧她在手心,不再让她受一丁点的苦楚。
第二十二章
31
深秋的黄昏,日影西斜,薄落天际,这一刻间,明暗交替,总是让人徒生荒凉之感。
江玥独自度过许多个这样的黄昏,她曾想,世界的终结也不过如此,无声无息,一点一点地沉落,人在其中凄惶无策。
此时此刻,天光隐没,整个房子里一盏灯也没开,唯有电脑屏幕闪现一点亮度。江玥早已停止了哭泣,她软绵绵地依在江珺身上,在仓惶之时只需要有这样一个可依之人,便像有一根线在扯着,不让她坠落。
昨夜的争吵和梦境,加上这一天的劳作,回忆与痛哭,江玥疲倦至极。侧过脑袋,将剧烈跳动的太阳穴压在他腹上。
江珺用手指缓缓梳理她的头发,短发已经长至垂肩,他说喜欢长发,她便留了起来。
“饿不饿?我们出去吃饭?”
“不想吃”,江玥深深地呼吸,他衣服上浮动着薰衣草丝丝缕缕的芳香。
江玥还在读高中的时候,有一阵子迷恋上了精油,林林总总买了许多瓶,在研究了功效又亲身实验后,对薰衣草和迷迭香最为钟爱。因为江珺总是浅眠,江玥便在他的衣柜里被枕上,滴几滴薰衣草精油,任其慢慢挥发。
想不到事隔多年,他竟把她的小习惯保留了下来。
现在薰衣草香混在他身体温热的气息里,让江玥想就此睡去。
“困,想睡。”江玥疲懒地不想多说一个字。
“那就先睡吧。睡醒再吃。”江珺推推她,让她起来。
江玥手仍拽着他的衣服,麻料的西装外套,不拽也是会皱。
“不想动。”江玥嘴里模糊地咕哝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时她的言语已经完全不经理智考量了。
江珺无奈的笑笑,打横抱起她。
他曾经这样抱过她许多次,她熟睡时的脸总贴紧他的胸口,圆圆的像初熟的苹果。后来她长大了,两个人好像不约而同地避免了这样亲昵的肢体接触。
江珺把她放到床上,扯了被子给她盖上。
江玥拉了拉江珺的衣角,“累着你没?”
“真把我当老头啦。你这一点能累着人吗?当年我跟我哥跑码头拿货时,一百五十斤的大包扛十多趟也没嫌累过。”江珺觉得好笑,“不过比起你读初中时,还是重了几两的。”
“据说,人在死去的瞬间,身体会轻掉21克。”江玥冷不丁地说。
江珺在床沿坐下,看她被泪水蚀红的眼圈,连眼皮也浮肿了。
“玥玥,那不是你的错。不要再想了。”
“嗯。”她微不可闻地应道,过了会儿,又说:“也许阿懒是幸运的。他们说他死的时候,脸上还含着笑,他肯定想到什么开心的事,而且也不痛苦。真运气!”
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运气。
江珺想起洪水退去后石堆下父母的尸骸,想起山崖下江舟血肉模糊的脸。他们全都死于横祸,并且死得凄惨痛苦。
“陪我一会儿吧,叔叔。”江玥往里挪了挪,眯着眼,不置可否的看向江珺。
她以为他会找理由拒绝,没想到他却躺下了。
虽然两人是各枕各的枕头,中间还隔了好大的空隙,但是自那个夏夜后,他们第一次躺在一起。这样久违的距离让他们都一时无言。
“回来就好了。玥玥,以后都会好的。”过了一晌,江珺轻轻地低语,像是保证,带着斩钉截铁地肯定。
“叔叔,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
“为什么?”
“阿懒死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做什么好,觉得做什么都没意义,因为人随时都可能死掉。除了死,好像没有什么事是值得一做的了。我乱七八糟地看了很多书,我看到许多人,许多很伟大的人,他们也跟我一样地苦恼。但我并没有觉得安慰。后来不知道在哪里,记不得了,也许不过是一本烂书,我看到一段话,它说,生命不是与死的斗争,不只是死亡之日的推延,而是另有所欲。大概就是这样简单的话。但是我像是突然得知了一个真相。”
江玥转过身背对着他,似乎这样才有勇气把话说完。
“那时候我就在想,我总觉得活着这么没意思,难道这世上就再没有什么东西是我想要的吗?我想做什么?我好像一直没有想过,我想要怎样,想做什么,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我总是被生活推着往前走,总是做着应该做的选择,却忘了问自己愿不愿意。”
江珺睁开眼睛,她的声音很平静,也没有丝毫埋怨的意思,但江珺听了却像被针扎了一下。
江玥说:“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我的愿望也是多余的愿望,它们都是奢望,不可能得到的,所以也就不该有。何必再去失望一次确认一次呢。”
“你怎么会是多余的呢?你不能这样想。”江珺反驳。
“我生下来就没人要,后来阿婆养我,但是谁都与我不亲,在教堂的时候,奉献箱里少了钱,阿婆会打我,说是我偷的,明明是她孙子拿的,却冤枉我,就因为我是捡来的。”
“都过去了,玥玥,那都过去了。”江珺拉她的手。
“我也没什么朋友。曾经和我好的,都走了,不再理我。就连你也不再理我。”江玥如鲠在喉,“这么多年,只有你对我好,只有你什么也不求地对我好,可是你为什么要不理我呢。”
江玥呜咽起来,多年的委屈积压在心底,今日终于找到渲泄之机。
在呜咽声里,她说:“我想看到你后悔,我想,我想……”
江玥始终没能说下去。
江珺趋向前将她搂在怀里,“嘘,我错了,我错了,以后不会了,我保证,再也不会不理你。乖宝,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和以前一样好。”
他像安抚受伤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安抚着怀里簌簌发抖的江玥,直到她镇静下来,直到她呼吸平稳。
待江玥恬然安睡,江珺才悄悄起身。
他长吁一口气,走出了江玥的房间。到餐厅把自己的电脑拿进了书房。拧开书桌上的台灯,江珺把那个名为“岁月的童话”的文件夹从头到尾细细地看了一遍。
初时的她惊惶落魄,慢慢地与他亲近,得他驯养。更多的时候,她是自己静静得长着,从不让他多操心,她需要的总是很少很少。像一株最易养活的植物,只要一点水,一点光,它就能长出嫩芽,长出花苞,再慢慢绽开花瓣。因为他给了这一点水和一点光,她就把自己的全部回报给他,她的青涩,她的甜美,而且她还那么的不自信,不信她的回馈有多宝贵。
面对今天的江玥,在知晓她所有的遭遇后,在倾听了她喃喃的絮语后,江珺觉得既心疼又亏欠。他告诉过自己要对她好的,可却让她受了更多的委屈。
此刻暮色四合,夜盛大的降临。即使关严了窗,秋夜的空气已是凝凝的冷。这样的清冷的夜晚里,灵魂卸下了白日的种种伪装。江珺想起这七年,每每在寂寥时浮上心头的假想——如果这时候有她在身边就好了。
现在她终于回来了,只要她愿意,他就和她一起,直到她想要离去。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江珺心里想,那就让她来裁决吧。
第二十三章
32
夜里快十点的时候,江玥醒过来,眼角余光瞥一眼身旁,是空的,连枕上的凹痕都已恢复原状,他早已走开。
江玥心里也明白,没有人会一直守着另一个人。但在睁开眼的那一霎,希望和失望仍在心念间转了一回。
饥饿感催着她起了床,脱掉薄卫衫,套上了一件粗线毛衣,是柠黄亮蓝烟红的方块拼贴图案。每当情绪低落时,江玥就穿得色泽鲜艳些,伪心理医生宋嘉祐告诉她明媚的色彩能够让人的心情随之明朗。
在一片漆黑中,只有书房亮着灯,让她不由趋身走近。江玥倚在门框上望着江珺伏案的背影出神。她一直就喜欢看他做事。有一段时间,她常看着工作中的宋嘉祐发呆,因为像极了江珺,那种如入无人之境的慎思与专注,总令她着迷。
江珺写完邮件,摁了发送,猛一转头却见她站在身后,“怎么不出声?还以为是聊斋里的花妖来红袖添香呢!唔,不对,应该是拜占庭教堂的彩绘玻璃。”
“玻璃?”江玥不解地低头看自己。
“不用看了,说你的毛衣呢,没说你身材。”江珺盖上电脑,向她走来。
江玥知道自己误会了,红着脸说:“饿了。”
江珺问:“想吃什么?”
“卤面。”江玥不需一秒钟考虑,脱口而出。
江珺说:“那还不简单,你来打下手,我们快点做出来。我也饿。一直等你,哪知道你这头小猪竟然睡到现在。”
江玥跟在江珺后头进了厨房。
冰箱里有青辣椒和茄子,江珺洗了茄子把它切成丁,江玥在水盆里把青辣椒剥开。
记得她刚来那一年,夜里江珺时常做卤面当宵夜,江玥主动要求给他做帮手,江珺便教她怎样把辣椒的头往里一推,就可以轻轻松松剖开了肚,连籽都能一下清理干净。
那时他和蔼可亲,她做坏了事情,从不责备;而她遇到的所有困难,他都能解决,不见了的作业本红领巾,他总能给她找到,他给她包的书皮,总是整齐漂亮得让同学羡慕,上中学时,遇到做不出弄不懂的题目,不论是数学还是物理甚至英语,他都可以帮她解答。江玥一直觉得神奇,他好像是机器猫,肚里有百宝囊。
到很久以后,在江玥心里,他还是无所不能。就像现在,煮个卤面,他都能统筹安排,做得有条不紊。
卤已经炒好正炖着。煮面的锅里水已经滚开,江珺估好份量,将面条下了进去。
江玥站在一旁,无所事事,便盯着他看,衬衣的袖子挽到手肘,脖子上挂着小碎花的围裙。越看越好笑,江玥连忙从桌上拿来手机对着他拍,江珺无奈却也老实地配合她。
“你什么时候找到我的那些东西的?”江玥问他。
“什么东西?”
“就是你电脑里存的我的照片,还有那些八百年前的证件啊卡片啊。”
“搬家那时候。”
江玥想,原来是那时候,应该就是他快结婚的那阵子。她还想问,那钢琴录音呢,还有那些她从来没见过的照片又是怎么回事呢。
就在这时,房间里面突然响起德沃夏克的《幽默曲》,宛转悠扬的小提琴乐音,一声高过一声。
江珺说:“是我的手机,在外套口袋里,你帮我接一下。”
江玥边走去,心里边揣测,原来他还真看了《布拉格之恋》,她对当初他们同看这个电影时的别扭情形记忆犹新。
从江珺搭在书房椅背上的外套口袋里找到手机,江玥正要伸手去摁接听键,却忽然停了动作。手机屏幕上一闪一闪地显现五个字——“俞新果来电”。
她当然记得俞新果是谁,这么晚打来,是公事?还是私事——为他姐姐?
江玥跑去厨房,把手机递给他,“你自己接吧。”
江珺接起电话,“新果……没有,你说吧……”厨房里抽油烟机呜呜地响着,江珺走到阳台上。
江玥看着锅,不让面汤滚溢出来,时不时又拿筷子在锅底搅一搅,水汽蒸腾到手上那样烫,偶尔水滴也溅到身上,她却像没知觉到一样。江玥控制着心神不去听,但那话音就像小虫子会自己钻进耳朵。
她听见他说船厂和订单的事,这些她因为不了解听得似是而非。只有最后一句“你姐怎样了”入耳格外清晰,他说,“让她好好休息,如果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我。”
江珺从阳台进来时,江玥已经把面条盛在盘里,浇上了卤。她剥了两瓣蒜头,放入捣蒜钵里,拿起木槌一下一下捣得极是用力,仿佛捣的不是蒜,而是恶魔的堡垒。可谁是恶人呢?
“再捣就全蹦出去了,你坐下吧,我来弄。”江珺接过她手上的蒜钵,往里洒了点盐,一边敲着一边说,“我要和研究所的负责人去日本的船厂考察一趟,韩国也要去看看,大概要十来天才回来。”
江玥一愣,“什么时候走?”
“明天下午,刚刚新果打电话来就是告诉我和日本方面联系好了。”江珺叹一口气,“你在睡的时候,我看了一份市场数据报告,现在造船业形势不乐观啊,我们介入得太晚了。”
江玥听得紧张起来,“不要紧吧。都说造船耗资量特别大。”
“没事。造船和航运一样都有周期,我心里有数,资金不用担心,之前新果谈了好几个订单,我让他先缓缓。重要的是定位,做出高附加值的船型。现在做的就是为以后铺路。”
江珺一向冷静,在人人追求扩张时,他在恒洲内刊上写文章说要控制住脚步。在人人收缩投资时,他却去收购亏损的企业,兼并受困的竞争对手。几个月前美国次债危机刚出现苗头,他便下了指令要整个集团公司尽力将负债最小化。这二十年,他见过太多的风云变幻,生意场的朋友伙伴许多今天仍是意气风发,明日就落马败走异国,乃至囹圄半生。所以即使恒洲做得再成功,他也甚少想到荣誉和自豪,反而时时警醒着潜藏的危机。
江玥知道,以他的识见和能力,根本毋需她来担心。
大概两人都是饿极了,对着各自的一大盘卤面,只顾埋头大快朵颐。仍旧是江珺先吃完,他看着正吃得香的江玥似乎想起什么,忽然问道:“你回国的时候怎么不告诉我?”
“那时候太忙了。要跟那些科班出身的拼哲学史,而且还是不分方向的什么都考,看书都来不及呀。虽然宋说过他肯定有办法录取我,但我也总不能差得太离谱让他为难。”
“他对你倒是真的好”。江珺还想说,男人不会无缘无故的对一个女人那么好,但想起昨夜自己已因他失了方寸,终究是按下没说。其实他也清楚,这些道理她不会不知道。
“你说的对,他对我是有知遇之恩。”说罢,她又感叹起来,“唉,总算考过了我这辈子的最后一场试。”
江珺笑她:“小孩子家家,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你这一辈子还长着呢。”
江玥抬起头来看着他,“我是真觉得自己老了,你也许看不出来,但这里已经很老很累,”她指指胸口那处,“有时候我觉得这辈子已经长得让人都厌倦了。”
江珺摸了摸她的头,“别瞎想。”
他想劝她,可一时也想不出能说什么。他自己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活了四十一年,真正是苦多乐少。但是有时候他会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他和她都不是命运的宠儿,像两个负数,但机缘巧合碰到了一起便负负得了正。因为她总令他想起光,想起轻快的风。浮士德说,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上升。也许她就是那股引领他上升的力量,让他觉得这一生除了生存与责任外,还有许多可留恋处。
第二十四章
33
第二天午后江珺就动身了,江玥跟着他下楼。车已经停在那里等着了。
上了车,江珺探出窗对她说:“上去吧,我到了就给你电话。”
“好”,江玥挥挥手,却仍旧站着,目送他又一次的远行。
看着那辆绝尘离去的银灰色劳斯莱斯,江玥心里暗笑,他可真是个顽固派。说是换车,换来换去还是选了劳斯莱斯,一只tumi行李箱用了许多年,喜欢吃的菜式就一直点,爱看阿加莎,就收藏全一套反复地看,这到底算是长情还是保守?
康州的天是秋霖脉脉,阴晴不定,江玥又记挂起神户的天气,想了想还是打电话给他。
“下了飞机记得去买件大衣,神户这几天肯定会下雪。”
江珺拖长了音说:“知道啦。你都说了好几遍了,我没得健忘症。倒是你自己,要小心别弄感冒了,还有,别做起事来就忘了吃饭。也别见我走了就又熬起夜来。女孩子家……”
江玥听着他念叨自己,完全不知道这一通电话怎么演变成全是在数落她的。她连连应道:“好,好,我都记下了,一定改过自新,和一切糜烂的不良的生活作风彻底决裂。”
江珺这才满意地嗯了声,又问她,“想要我带什么没有?”
江玥想了想说:“带套和服给我吧。”
“好”。
江玥把手机紧紧握在手心,耳边仍响着收线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等我回来。”她知道他就是有这个本事,只要轻轻的一句话便能让她心起涟漪。
但是这些年她早已学会一件事,那就是不做无谓的期待,你若抱了期望,最终的落空就能击得你措手不及。她尝过太多这样惨痛的教训。
自他走后,江玥多数时间都待在学校,上课,听讲座,在图书馆自习室里看书做翻译,甚至还去小剧场看了一出昆曲玉簪记,她让自己尽量地忙碌,尽量过得充实。她已经有了经验,知道要如何控制自己,才能不因一人的离去而乱了秩序,让心田长出漫漫荒草。
夜晚回到家,十点来钟,他会打电话来,就像以前一样,与她说说今日的行程,闲话家常。每次讲完,江玥会打开他的房间,在里面坐上一会儿,他不在,但他的气息仍存留着。
江玥常常觉得疑惑,他们分开了七年,疏远了七年,现在又突然进入彼此的生活,他说,他们会像从前一样,但时间是线性的,不可逆转的,他们怎么可能回得去从前呢?
从前是怎样?他是一个可信赖的长辈如父兄;一个可恋慕的异性,但她只能偷偷地恋慕。
他不能要求她永远那样天真!
每当江玥陷入这种没有终结的玄思时,理智就跑出来告诫她,好了,别再想他了,做事去吧。她已经太过懒散。因为江珺给她提供了优渥的生活,让她不用像其他学生那样在各项兼职间疲于奔命,也不用焦虑着发论文以便将来谋职。江玥心想也许就是因为没有生存的压力,她才流于这些小眉小貌的感伤。
不过事情很快就找上了她。系里一个女讲师怀孕了,手头的一个函授课程转了一圈,转到江玥手上。因为每个拒绝的人都告诉她说去找江玥吧,她最闲。这样众口铄金,弄得江玥没得推辞也就接了活。
至此每个周六和周日的上午她就要去公管学院给行政函授班讲上六节的哲学概论。从没在外兼过课的江玥如临大敌,几乎从接下任务起就开始准备,花功夫做了几十页的PPT想着把课讲生动些。
结果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到了第一个周六上午,她早早去了教室,拿出打印好的讲稿,调好电脑与幻灯。谁知她的严阵以待,底下根本不当回事。到了上课时间,零零散散地进来了几个人,吃早餐的吃早餐,看小说的看小说,连打毛衣的都有,到后来,有人甚至带了小孩来,江玥在上面讲,她在下面训斥孩子作业写得太潦草,弄得江玥啼笑皆非。这才信了那个女讲师事先跟她讲的:函授上课就跟放牛吃草差不多,人去了就行,随便吹牛就好。
江珺再打电话来时,江玥就把今天的遭遇当趣闻讲给他听,直说自己表错情,真浪费啊。江珺笑说,有人昨天还没空和我说话呢。听见江玥唉声叹气,就又安慰她,“你就当是对着空气练习演讲术好了。”
有了这一上午的经验,江玥绷紧的神经彻底放松了下来。那晚上一觉睡下,第二天起来已经迟了。套上衣服,江玥脸都顾不得洗,拿了包就往外跑。她这个虽是放牛班,学生可以爱来不来,随便迟到,但做老师的到得太晚就要成教学事故了。
急匆匆赶到北门口,已经快八点半了,正在江玥歇气的当口,却听见徐炎辉叫她。徐炎辉骑着电动车,手拎着两个煎饼果子,刚好停在她身边。江玥跳起来,大嚷“太好了,太好了,好师兄,快载我去公管学院。”
徐炎辉笑嘻嘻地说上来吧,江玥这时却为难了,不知该怎么坐上去。娃娃脸的她为了装老成,穿的是一条及膝的烟灰色羊毛包裙。最终她是侧身坐在后座,一手拎着他的煎饼果子,一手揽紧他的腰。
那天会出事情若说是偶然,却也有这样层层相依的因果顺序。如果她起来早一些,就不用坐徐炎辉的车,如果她穿的是牛仔裤,就不会侧着坐。当然这些如果都不会成立。
当电动车飞速地从图书馆一侧的阳明路顺坡冲下时,江玥还和徐炎辉开玩笑说,师姐好福气,天天有人给她买早餐。正说笑间,前面一辆车突然打开了车门,江玥在速度与障碍的两相撞击下,咣嗙一声摔翻在地。
惊魂犹未定,疼痛已经袭来,令江玥更加吃惊的是,从车上下来的两个人里,有一个是陆沙。
徐炎辉和陆沙还有一个与陆沙同行的女人,都围了上来。陆沙的惊讶显然不比她少,但这刻都压下了,先看江玥的伤。手上的皮肤擦破了一大片,渗出血珠,这是小事,严重的是脚踝那处越肿越高,稍稍一碰江玥就哇哇叫起来,直抽冷气。
陆沙迅即抱起江玥,对一旁的女人说,“希希,开车门。”江玥被他放入后座,徐炎辉和杨希希跟着上了车。
这样的骨伤,陆沙信不过校医院,便驱车直奔最近的市一医。
拍了片,情况还算好,只是腓骨骨折。很快做了牵引复位,但江玥也就成了现在这样:右腿打着石膏,人躺在病床上不得动弹。
陆沙坐在床沿,看看她被垫高的石膏腿,又看看她搽了大片红药水的手掌,那张他以为不可能再见的脸因为疼痛煞白得不见血色。他叹了口气说:“真是狭路相逢啊。”
“是啊,有时候世界真是很小。”对这样的重逢,江玥也有点茫然。“他们呢?怎么都不见了?”
“你那师兄说是去给你顶班了,她去准备会场了……那个……她是我女朋友,我代她向你道歉。那会儿我们起了点争执,她一急就开车门要走,没想到撞上的是你。”陆沙没说这场争执的源头正是江玥本人。车进了J大,杨希希就半开玩笑地让他讲讲当年的师妹女友,谁知陆沙却突然沉默不语。
“没事没事,你别怪她,我也就是多躺躺罢了,正好可以借机偷懒休息。”江玥打量陆沙,西装领带,一派精英模样。“你怎么回来了?”
陆沙说:“我没读博士,那时侯很迷失,只想快点找到自己的位置,所以就去工作了。正好花旗在招人,就被招了进去。前年被派回上海的。这次来康州开招聘宣讲会,因为我是J大毕业的,就叫我来现身说法。”他用短短数语讲完了五年的历程,这里面有每个胸怀抱负的年轻人都曾经历的蜕变,从惶惑不安到接受现实,有奋力也有妥协。
“你呢?你怎么也回来了?”陆沙不是没打听过江玥的下落,知道她到了哈佛,他曾多次在googleearth(谷歌的卫星地图)上标出她与自己的距离,四千五百多公里,放到在古代那是相去万余里,各在一天涯。可在现时他只要一张机票,五个小时便能见到她,地理上的距离是这么容易逾越。但他终究是没有买这张机票,见了她又能怎样,走不进她的心,只能徒增烦恼,人心都有一个痛苦免疫系统,趋利避害是理性且自然的选择。
江玥的回答更加简略,只说自己在J大的西哲所做博士。那别后的种种真不知道要怎么说,索性不提。
两人面对着面,却相顾无言。
陆沙不断地看她,眼前所见与记忆中的她除了头发短了,脸容和身形竟毫无差别,时光仿佛在她身上凝固了一样。陆沙很是唏嘘,“你怎么一点没变?我真怀疑十年后,二十年后见到你,会不会还是这个样子?你的眼睛甚至还有那种很小的小孩才有的骨瓷蓝。”
江玥微笑着说:“不,我变了许多的。陆沙,是你一直把我想得太好。你把现实里看到的我和你幻想中的形象重合起来了。其实我再普通不过。”
“不。江玥,我后来想过许多次,想你究竟有什么好的。你不够聪明,但又有一点聪明;不是才华横溢,但又有点灵气;算不上绝顶漂亮,但就是让人看了顺眼;性情不算好,孤僻,没有人缘,但至少真实不做作。也许就是这多出来的一点点,让人念念不忘,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一点点。”
“谢谢你,陆沙。你总是让我觉得自己不是那么的一无是处。”江玥是发自肺腑地感激他。
过了一会儿,她搁在地上的帆布大包里传出的微弱铃声。陆沙听见了,就从包里找出手机,递给她。
是宋嘉祐打来的,问她在哪号病房,中午要吃什么,他一会儿就过来。江玥一一作答,她不用问也知道是徐炎辉狗腿地早把消息告诉给了宋嘉祐。
挂掉电话后,陆沙问她:“是你叔叔?”听她的语气,敬重里带两分娇俏,不像是对男友,而像是对长辈,他记得江玥说过她只有一个亲人。
“啊……哦,不是,是我的导师。”江玥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猜测。
“能借我看一下你的手机吗?”陆沙刚刚一瞥之下,见到了她的手机屏幕,心底存了一个疑问——那人看起来好眼熟。
从江玥手上接过手机,陆沙看了一眼,无法置信,摁亮屏幕再看一次。果真是他!
“屏幕上这人是江珺?”也许有长得像的人呢?陆沙犹抱怀疑。
“嗯。你知道他?”
“早就听说过,昨天刚好在凤凰周刊里看到他的访谈。”
“真的?那我要找来看看。他很少愿意接受采访呢。”
“是,他是也这么说,不愿意做公众人物。”对这样堪称商界传奇的人物,陆沙怎么可能不知道。但他的确是在那篇采访里第一次见到江珺的真容,白衣白裤站在一片高尔夫练习场上。陆沙记得记者问他早年在二级市场上搏杀的情形,江珺只说,“当然赚了很多,但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是专注做实业。”潇洒的气度,让陆沙艳羡不已。
他几乎立为偶像的人,居然在她的手机屏幕里带着围裙,拿着锅铲俨然一个居家主男,而且笑得无奈又纵容。这太不可思议了。他姓江,她也姓江,他叫江珺,她叫江玥。
陆沙心里一动,问道:“江珺就是你叔叔?”
“对。”他的假想得到江玥再一次的肯定。
“你……你心里那人就是他?”陆沙问得有点难以启齿,问完后又有些不敢听到答案。
江玥突然明白过来陆沙为何是这样扭捏的神态。
她坦然地解释道:“你猜的没错,我是爱他,但我不是他亲侄女,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
陆沙闻言,既觉释然又有几分悲凉。从瞥见手机屏幕的第一眼起,他就预感到,这个男人是江珺,而且就是她爱的那人。陆沙以为这个荒谬的想法绝对是个小概率事件,现在却不得不臣服于自己亲眼亲耳见证的事实。
过了许久,陆沙说:“很早以前我哥告诉过我,男人的一生中,有意义的女人,不可能超过三个。所以我一直很慎重,生怕浪费了限额,直到遇见你,江玥……不过输给他,我也不算冤。”
江玥无言以对,她知道陆沙未尝不是个好选择,但爱从来由不得人选择。
有时候,她会觉得爱情这回事,根本不能功利地去计较得失,这个世界殊不可爱,若能在其间找到一个让你心生欢喜由衷爱慕的人,已是一件很运气的事了。
第二十五章
34
宋嘉祐来时,陆沙已经走了。宣讲会那边不停地打来电话催他过去。陆沙十分歉然,但身不由己,最后和江玥说了明天再来看她,便匆匆离去。
江玥躺在床上,想着这真是个多事之秋,江珺刚从医院出来,自己就又进去了,骨折这回事不比别的,端的是行动不便,处处要靠人。正发愁间,就见到了宋嘉祐。
宋嘉祐进了病房,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江玥一圈,却摇摇头坐下什么也没说。
江玥冲他笑笑,“为什么我最狼狈的时候都会被你撞见?”
“你呀,就是不让人省心,”宋嘉祐扶她坐起,给她背后垫好枕头,“刚想叫你下星期跟我去复旦开分析哲学年会的呢,这下倒好。”
江玥回嘴说:“分析哲学那套我又不懂而且也不喜欢,带我去也是浪费。”
“你总得去见见世面的吧。会议是挺没意思的,不过借机会一会下学界的高人大德,这些人是挺好玩的,知道别人都在做什么想什么,对自己也是一个启发和促动。”
“是是,我又懒惰又任性,最没出息了。”江玥立马自我检讨。
宋嘉祐听了却笑,“说你一点都说不得。饿不饿?我做了黄骨鱼炖豆腐,还有一个韭芽炒蛋,中午就在这儿陪你一块儿吃了。”
“太好了,想不到一场祸事还能换到你的菜吃。”江玥欢喜起来。宋嘉祐做得一手好菜,在美国时曾让江玥大为惊艳,只是回国后再没机会吃过。
宋嘉祐把饭菜布置好,两个人一边吃一边闲聊。
江玥把烦恼告诉他,自己不过是闭合性的骨折,用石膏外固定了,实在没必要一直躺在医院里。只是折在腿上,走不得动不得,很麻烦。
宋嘉祐想了想说,“待会儿问问医生看,可不可以提前出院,反正你也不需要吊针,回家去也好,我托朋友给你请一位有经验的护工就行了。”
当天下午,江玥就出院了。宋嘉祐开车送她,到了楼前,又把她背上去,然后一直陪着她直到护工来了才走。
请来的护工是个白净整洁的中年女人,江玥叫她陈阿姨。要吃要喝,拿递东西,上厕所,擦身体,江玥都得倚赖她。
当天晚上,在陈阿姨的辅助下,江玥总算洗漱完毕。躺在床上用电脑看24小时,那么紧张刺激的剧情,她却看得心不在焉,总是拿眼睛去瞄屏幕右下角的时钟图标。
直到十点,电话准时响起。
江玥“喂”了一声,即听到他说“是我”。
她说我知道,然后问他好不好,事情办得顺利吗?
“唉,看了才知道差距在哪里。这一趟收获是大,就是太累。一连赶了好几个地方,算是马不停蹄,今天刚到东京。不说这个了,你怎样?忙什么呢?”江珺的声音温和慰人,间杂着长叹,语气听来疲惫之极。
江玥愣了一下,想着要不要和他说今天的事故呢。他在外奔波已是这样劳累忧心,怎能再给他添上烦愁。
江珺听她没应答,又问了一声。
这下她很快反应了过来,“噢我挺好的,现在正在看美剧呢。”
让谎言听起来可信的一大诀窍就是要虚虚实实。
江珺果然没发觉,“呵,看什么呢?好看么?”
“好看啊,那个杰克·鲍尔简直是打不死的小强。”
江珺笑着说:“你现在倒是五谷杂粮都要吃了嘛。从前对这些电视剧多不屑一顾的。”
“女文青也有别的审美需求嘛,哪能一直闷骚纯文艺的。再说我现在只想做不费脑子的事。”
江珺又笑,“那还不容易,反正有我养你,你想做什么做什么,就是什么也不做,光发呆也行啊。”
江玥知道他会这么说。虽然这些年总是为他的冷淡疏远而心寒神伤,但她心底还是有一种笃定,如果自己真到了退无可退处,他是一定会在的,会护着她,他是最后一道,也是最坚实的一道屏障。
她是可以什么也不做,只是她没法忍受自己这样的无所作为。他是一道屏障,却也是一道阴影。她的动力来源于他,压力也来源于他。他是那么强大,总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够好,不够优秀。虽然他总是在的,但江玥并不愿意躲避在他的羽翼下,她二十五岁了,人总要自己扎根下来,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所在。
那晚,江玥想了许多,大学毕业之时人人忧患的出路问题,到现在她也没有解决,读了这么多年书,读到博士,仍然无助。
最后她带着一筐的问题,跌入了睡眠。
第二天,宋嘉祐过来看她。
听到门铃响,江玥从躺椅上坐起,扶着墙一路跳了过去。
开了门,宋嘉祐见她单脚立着,正要往回跳,连忙伸手拉住她,“你还不小心些,万一再伤了,麻烦可就大了。陈阿姨呢?怎么让你来开门。”
“就这几步的路,我跳一下又不要紧。陈阿姨去买菜了。还没谢你呢,这个护工阿姨人很好。”
宋嘉祐抱了江玥放到躺椅上,指指地上的一袋樱桃,说“给你买的,等我洗了给你”。他进了厨房,一会儿端出一盘绛红的珠果给她。
江玥拈着果蒂吃起来,宋嘉祐却坐着不动,只看着她。见她时不时地挠一下头,便问:“是不是想洗头发?”
“嗯,你看都耷拉在一起,昨天疼得出了一头的汗,今天就痒得难受了。”江玥苦恼地说。
“要不我送你去沙龙?”过了几秒,他又说:“不用出去也行,我有办法。”
江玥信任地听凭他的安排。
当然她的信任不是无缘无故的。
人人都以为宋嘉祐和他的女学生关系暧昧可疑,一段师生恋必是逃不掉的。其实他们都误会了,连江玥自己最初也曾误会过。
在阿懒死后,江玥病重神思恍惚的那段时间里宋嘉祐曾细心周致地照顾过她。两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处了不少时日,后来也曾一起出行旅宿。宋嘉祐若存了心思,他便有无数个机会可以做点什么,但他却从未有过任何逾距的行为。
江玥从防备到不解,直到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问了他。
那时他们开车穿过一个小镇,冬天的黄昏,天色黯淡,路上的车很少,也见不到几个人。车灯照着路面,无数条雨丝飞扑而来,最终都成了水珠里的小小一点,慢慢在窗玻璃上垂落。宋嘉祐把车停到路边,揿下车窗,想要抽一支烟。
江玥就是那个时候问的——“宋,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问毕,她转头去看他。
他正吸进一口烟,脸颊凹进去,显得特别的嶙峋和沧桑。
宋嘉祐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你特别让人心疼。”
烟抽到一半时,他复又说道:“我有一个朋友,很多年前,她也像你一样大的年纪,脸圆圆的,像你一样总是打两根辫子。我们一大帮人聚会的时候,她总是坐在角落,很少说话很安静,听着我们争论得面红耳赤。她非常聪明,围棋下得极好,那一帮人里几乎没人能赢她。她呀……有一次她说我的一篇文章写得好,我听了乐坏了,到现在还记得那股高兴劲儿。”
他像打开了记忆的阀门,絮絮地说着当年的那些游冶和心动。那时他们都在B大哲学系读研究生,时时聚会阔谈。
江玥一边听,一边遥想那爱思想的妙女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模样。她问,“那你追到她了吗?”
宋嘉祐摇头,“不,她有男朋友,他们是一起从四川考过来的,感情非常好。毕业后他们很快就结婚了,那时我已经出国。我以为她会幸福……后来她丈夫受了政治事件的牵连,我听说了打电话给她,她也还是那样,都说很好很好,反倒叫我不用记挂。可是,那之后没几天,就听说她去了。她丈夫还在隔离审查,那晚她一个人在家,癫痫发作起来,硬生生地窒息死……”
宋嘉祐说得很慢,中间几次停顿,车内回荡着MilesDavis的爵士小号曲,缭缭地拨动人心弦,连带他的声音都飘渺起来。
他们静静地坐在车里,雨雾让前方变得迷濛,好像过去的某个影子在那里闪过,人是那样无力,什么都挽留不住。只有记忆,他还记得她年轻的容颜。只是时间的力量摧枯拉朽,连这一点记忆也越来越淡薄。
宋嘉祐转过头来望着江玥,没有夹着烟的那只手,伸去触碰了一下她的脸。
人总说重温旧梦,实际上旧梦是没法重温的,因为逝去的已然逝去。他放下手,笑了笑说,“所以我特别希望你能过得好一点。”
自那以后,江玥便能理解为什么有时候他望着她的目光会那么复杂,好像是望着一个悠远的幻影。
第二十六章
35
江玥坐在靠背椅上,仰面将头顺着椅背端缘落空垂着,温热的水柱从上而下地打湿头发。宋嘉祐的指腹按摩在她的头皮上,力道恰好。
一个内心丰厚,温柔且懂得照顾人的男人却孤身一人地生活。虽然说智性的精神生活注定是孤独的,但江玥仍为他不甘,甚至兴起一点酸楚的怜悯。
她问他:“宋,你就不会觉得寂寞?就没有想过再结婚或者是找个伴侣?”
宋嘉祐回答说:“当然会寂寞,只是寂寞这回事,总要习惯的,不是找个人一起就能驱走得了的。而且我也自在惯了。”
“可是……”
“可是什么,到我这个年纪,喜欢一个人与和她生活在一起是两码事了。激情和好感这种东西年纪越大,来得就越不容易,因为燃点越来越高,一般的人很难再触动你。而且,感情和物什是不一样的。一件东西你买了它,时时拿出端详,握它在手把玩,甚至将它锁在抽屉,总之它是你的。而感情呢?爱呢?怎样才算拥有……”
未等宋嘉祐说完,就有铃声响起,是江玥的手机。宋嘉祐冲掉手上的泡沫,对江玥说,“你不要动,我去拿给你。”
江玥接过手机,原来是陆沙。
“你怎么就出院了?去医院没看见你,吓坏我了。”从声音也听得出来他那份急促。
“对不起,忘记告诉你了。我在医院也是躺着,不如躺家里自在。”
“我没法去看你了,现在就得回上海了。”
“噢,周一了,你工作自然比不得从前读书时间自由。”
“是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那,你保重吧。”
“你也保重。陆沙,再见。”
江玥挂了电话,也没有过多的感慨,一场偶遇,本该是这样的风云聚散,倏忽来倏忽去。
宋嘉祐刚开起喷头,打算给江玥冲洗头发,电话铃就又响了,这次是家里的固定电话。
宋嘉祐要起身去接,江玥犹豫一下,说好。她想着这个时间,不可能是江珺。
人算不如天算,这通电话,恰恰是江珺打来的。
他刚好有个时间空档,便请日方翻译带他去买和服,到了专卖商店,才知道有这么多项的选择。于是打了这个电话来,想问一问江玥的意见。
哪知接电话的是宋嘉祐。
“宋老师?怎么是你?江玥呢?”
“她在浴室洗头发。”
“能请她接下电话吗?”
“她恐怕不方便呢。”
见电话那头的江珺半晌也没回应,宋嘉祐才想到他可能是误会了。
“江玥出了个小车祸,小腿骨折了,行动不便,所以……”
之前江珺是在心里揣度过他们可能发生的事。这下乍闻江玥车祸,却是大出意料。一惊一急间,他还是定下神向宋嘉祐详细问明了江玥的情况和伤势。
结束了与江珺的通话,宋嘉祐走回浴室。
江玥问道,“谁呀,讲了这么久?”
“你叔叔。”
江玥神色一僵,“你和他说了我骨折的事了?”
“说了。”宋嘉祐把她发上的泡沫冲洗净。
江玥一直愣愣地任他擦拭头发,再抱出浴室。谎言被拆了穿,而且是经由宋嘉祐告诉他的,江玥不免一阵心虚,一阵心慌,事已至此,又能怎样,他早晚都会知道。
宋嘉祐因为下午要给本科生上大课,只待到护工回来就离去了。走之前,他看了看江玥,叹了口气说:“你知道你问题在哪里吗?”
江玥抬头看他,一脸迷惑。
“你是太考虑别人的感受了。我当然喜欢你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聒噪,但你的沉默,是因为你总以为自己的那点事情那点想法没什么了不起,没什么值得一说的,别人不会对你的事情感兴趣,所以你总是人群中话少的那个。对他你也一样……”
看到江玥愕然的样子,宋嘉祐轻笑着说:“你不用觉得奇怪。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只是你也是太过考虑他的感受了,你总是以他的承受限度作为自己的限度。这个限度,也可能只是你脑中臆测的。”
江玥说:“不,我试探过的。”
宋嘉祐摊摊手说,“算了,我旁观者说来容易,在感情的事上,理性其实并没有用武之地。我只是想要你多考虑一点自己。”
从一早起,天就是阴沉沉的,到了午后,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江玥左右不是坐着就是躺着,宋嘉祐走后,她抱着la做了一会儿翻译,又浏览了常逛的论坛和博客。
在论坛上,她甚少发言。在一个全民写作的年代,江玥也没有开博客。曾经她也是试过的,那时不过是记录了购碟目录,为哪个课程论文借了什么书,间或写写天气,以及一些情绪的蛛丝马迹。可当她发现有人在看她的日志,而且留了言从那字里行间推测出她的背景,她真是觉得不安。那种为人窥探的惊惶,那种袒露的羞耻,让她很快关闭了博客。江玥承认宋嘉祐的对自己的评论是一语中的。但那样一种放低的姿态,何尝不是她的自卫。
宋嘉祐说她在臆测江珺的限度,是的,她一直如此,因为她是多么怕他会厌弃自己。江玥何尝不想听从心里的声音,只是这些声音,一重叠一重,芜杂得她已经分辨不出哪一个才是真迹。她知道自己热望着什么,只是那通往所欲之路,是她不熟悉的,她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大点大点的雨打在露台上咚咚咚,溅在玻璃窗啪啪啪,在秋雨催人的寒凉里她也想要一个可以环抱的厚实肩背,但是没有。她拥着棉被,看宋嘉祐带给她解闷的PlEarth(地球脉动)。
看着看着,也不知何时闷头睡了过去。直到这时突然惊醒,因为感到了一股人气的迫近,非常熟悉,还带有一股潮湿的水气。睁开眼时,江玥见到了江珺的脸,离她很近。
她这猛一睁眼也让江珺吓了一跳,他见她盯着自己看了一阵儿,却又闭上了眼,甚至抿了抿嘴。他想笑,这孩子气的表情让他想起许久以前,她曾蜷在自己身侧,睡梦中常常这样抿嘴。十几年的时间转瞬而过,她已是二十五岁的成年女人,但这睡眠中的姿势神态,却与孩童时毫无二致。
过了几秒,江玥又睁开眼,这下她狠狠地眨巴着眼睛,犹不置信地叹道,“真的是你。”
“是我。”
“睡得昏沉沉的,还以为是梦呢。”
她的声音听在耳中,仍带着梦寐里初醒时的含糊粘糯。
江珺摸她的头,问她,“为什么瞒着不告诉我?”
“怕你担心,你那么忙。再说也没什么要紧的。”
“都这样了还不要紧?你让他来照顾你,却不告诉我……”他忧心如焚地往回赶,东京街头的似锦繁华,触目都化成了灰堆。一路上脑子里想的全是她,她的无助,孤弱无依。不不,她有宋嘉祐在照顾,想到这点,又让他心中泛酸,有难言的空落之感。
江珺总以为,不管如何,自己在她心里总有一个位置,那个位置是无可取代的。可是现在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笃定是那么单薄,经不起推敲,因为他能做,别人一样能做,他能给的,别人一样能给。要到这时,江珺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对宋嘉祐特别的抵触忌讳,也许就是因为他是那个可以取代自己的人。这让他心里产生一种很怪异的危机感。
各种念头在心里纷纭流转,哪一个都来不及深思。那样的起坐不宁,烦躁莫名,他急需见到她,只要见到她就会好。于是江珺撂下一群人,直接去了羽田机场,坐了最快的一趟航班,终于回到了家。
开门进来,见到的却是一个中年女人。直到走到自己的卧室,才见到她。她蜷成小小的一团。他走近,跪坐在床前看她安睡中的脸容,脆弱无辜,让他的心不由自主地变软。
他说:“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瞒我了,好吗?要从别人口中才能听到,那滋味真是不好受。”
她点点头。
江珺轻触她手上结了硬痂的伤痕,又指指她支在软垫上打着管状石膏的腿,问道,“还痛吗?”
“手不痛。脚上有点胀胀的。”江玥脸朝向着他,看见他的袖口衣领上都被水沾湿,很奇怪,“怎么弄湿的?你不是从车库上来的?”
江珺悻悻地答道:“没,车停到楼前了,这样快一点。”
窗外雨声暴戾,衬得房间里是分外的静谧,BBC的解说员低沉动情地解说着难得一见的画面。大雪纷飞的喜马拉雅山麓,BBC的拍摄小组驻扎了三年,终于拍到了雪豹的身影,母豹在风雪中去为小豹猎食。宏伟壮阔的自然,让人观之无言,而这刻他们也没想要再说什么,回来了,见到了,一时间所有的话好像都显得多余了。
江玥想起那句烂俗的话,但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是的,惟愿如此。
第二十七章
36
时间就其本质而言,是永远均匀地流逝着,一个刻度接一个刻度。但总有一些时刻从平滑的表面突起,就好像河道转了一个弯,此后的光景与前时已然不同,连水流的速度都变了。
自江珺回来后,江玥便常常感觉到时光起了这种微妙难言的变化。
头几天,江珺很少出门,每日在书房看文件资料,用邮件和电话处理公司的事务。江玥就躺在他旁边的躺椅上,盖着毛毯,在电脑上看点正经的论文,写点笔记。
其实这情形很像十年前,一张书桌,江玥占一角写作业,江珺则在一旁看财务和管理的书自学,一大一小像两个苦读的书生。那时江玥总是会时不时抬头看他,每次看见他细致地用记号笔在书上划道或是翻动书页,她都很受激励,敦促自己要努力啊。
而现在,江玥仍旧会暗暗瞅他,只是几乎每一次她都会遇上江珺的视线。初时的几次目光交汇,他会露出一点惊慌表情,像做什么事被人抓个正着,那笑容里也会带一丝赧然。稍后几次,他就恢复了自然,撞上她的眼睛时,他微微笑起,那紧蹙的眉头会跟着舒展开来。
也许时间就是在这样的相视而笑中咻咻溜走的,江玥总是觉得一日光阴晃眼便过去了。
一场秋雨过后,气温骤凉,但天却是格外的晴朗。午后的日头暖融融地照进落地窗,在深褐的木地板上洒下跳跃的金色影子。
这时,江珺会把江玥抱到露台上,一张白漆铁桌,他们各坐一边。江珺泡上一壶红茶,倒一杯给江玥,淋上一点奶,甘冽醇厚的斯里兰卡红茶,有袅袅而起的铃兰香气。两人闲适地坐着,一面眺望不远处的香蜜河,与河岸上一团火似的红叶枫树,一面享受着手中这杯茶,享受秋日煦暖的阳光。这样坐一阵儿,江珺会让江玥把腿搁在自己的大腿上,他用从护工那里学会的手法为她按摩脚。他的手大且暖,握住她的冰凉的脚掌细细地揉捏,期间,他总会说上许多不着边际的话。
比如,他说:“我要造一艘游艇给我们自己用”。江玥答好啊,“阿甘把他的每一艘捕虾船都漆上Jenny号,我们的叫什么好呢?”
他说,“我们的就叫Cynthia。”
江玥一愣,辛西娅?下一秒就回过味来,Cynthia是月亮女神呵。
她看他,而他低着的头。
这世上有那么一些人,他总是把自己的心意低低地潜埋着,他甚至不需要你去发现它。
江玥仰起头,目之所及是青碧无尘的天空,高远辽阔,她觉得自己就像在那天际漂流的浮云,太阳那么大那么热,它毫不吝啬自己的光亮,无论她飘到哪里,都能被照耀到,只是不能离它太近,太近则会被灼伤融化,继而消失。
她想起宋嘉祐那日没有说完的话,感情和物什是不一样的,感情,爱,这样无形无迹的东西,怎样才算拥有?要靠得多近?要握得多紧?那么现在她与他这样未尝不是最好的。以前年纪小时,以为爱是盛放在一个固定形状的容器里,要到现在她才明白,爱情和生活从来不存在惟一的形态。
一星期后,江珺又忙了起来。恒洲集团设在康州的分公司,成了他新的办公地,因为去日本考察的团队终于回来,江珺几乎日日连着与他们开会。讨论研究所的设置,新船型研发的方向,投入和设备的配置,重重地决策需要他定夺。
忙归忙,到了晚饭时间,他却必定回来。起先江玥以为只是偶尔为之的,谁知他每日都会陪她一起吃晚餐,她纳闷地问他,“现在事情这么多,不用陪人应酬了?”
江珺说:“到了一定的sta,规则就可以由自己掌握了。”
江玥听他不讲“地位”,偏偏要冒一个洋文,心里暗笑,这人真是有趣,多少人明着眼吹嘘自己,他却总不好意思,而且好玩的是,他以为转换一种语言便能挡掉话语的锋芒。
吃毕晚饭,护理阿姨就帮着江玥洗漱,待洗漱完,她便离开回自己家去了。这位陈阿姨因为做得一手江南口味的菜,很受江珺喜爱,渐渐成了江家的全职保姆。只是香蜜河的居所,面积虽大,但只隔出了两个卧室,一个书房,江珺一回来,她便显得住哪儿都不合适。
江珺曾问过江玥,要不搬到植物园的那处别墅去,房间多,环境好,而且一直空着。但江玥却直摇头,她没解释为什么不愿意。其实她的理由很简单,因为那是属于另一个女人的。
江玥扪心自问过,爱而不妒可能吗?关于俞新蕊,他不说,她也不提。江玥总是这样想,当他和自己在一起时,他们俩组成了一个独立封闭的圆圈,没有别的人,也与所有人无关。她不停地向自己灌输这个意象,因为她太多的时候会疑惑自己是不是在自欺欺人。
为爱,可以伤害别人吗?在她心里,这个问题等同于——假以善的名义,可以行凶吗?
答案是那么显然。但行凶作恶是一目了然的可辨认可抵制,而在爱情中,对错的界限是多么模糊暧昧。
她在这条绳索上摇摇晃晃,随时欲坠。
那天晚上,护理阿姨已经回去,关起门落了锁,偌大的房子又只剩他们两人。
九点多,江珺仍是在书房里,埋首于电脑前回复邮件,很久没回祁宁,许多事务便是在邮件的往返里解决掉的。近十年时间历练出的几个高级经理人此时都已能独挡一面,江珺把手头的权力下放,也把自己肩头的责任摊到他们身上。当财富积累到一定的程度,数字的增长已经不像从前那样能够激荡人心,如果可以淡出,他并不想恋战。
到了不惑之年,对往昔来今都有了一番新观感,现在的江珺依然有壮心有意气,只是也渐渐体悟到了人生的那个大限。大限之外是永远的悲哀与惆怅,所以他才特别地想要达成心底馀存的那点希冀,希望留下点什么,希望靠近她。
江珺手支在桌台上,揉着酸胀的眼睛。以暗夜为底的窗玻璃上映着自己的影子。寒夜里一盏孤灯,原本应该是凄凉的心境,却因想到隔壁有她而凭空生出一缕暖意。
从来都是如此,最早最早的时候,他怀里抱着她,瘦小的身体,连炎夏也是微凉的体温,那时他觉得她可怜,她哭,他安抚她,她笑,他也被感染。江珺不知道到底是从何时起,自己的情绪总为她所牵动。情之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好象春夏之交的爬山虎,总是分分寸寸地攀爬着,却等你幡然醒悟时它已经爬满了整面墙壁。光阴穿梭往来间她长大了,那粒埋在他心间的种子早已不受他控制,生出奇异的花,蔓藤蓬勃将他缠得紧紧。
江珺吁一口长气,又回到该处理的事项上,及至全部做完,又过了一遍秘书发来的日程安排,这才关了电脑,并扔掉手上那只滤嘴快被咬烂的烟。烟是戒了,但多年养成的思考习惯改不掉,只好形式化为现在的叼烟在嘴干咬着。
想起江玥严令他戒烟的凶狠模样,江珺无声地笑笑。正当他站起身准备过去看看时,就听到隔壁传来她的叫唤声。
那时江玥正靠在床上,捧着一本悬疑小说看到精彩处,喉间突然漫起一点腥味,接着就见到滴落在书页上的一点红,血是从鼻子里出来的。
她捂着鼻端,一边喊他,“叔……”
江珺立时过来了,看见江玥捂着脸的指缝间居然溢出血来,一阵惊心。
这时,江玥倒不好意思起来,“小事,流鼻血而已。”
“还不快躺下”,江珺抽走她的枕头,让她平躺,又快步跑去厨房,从冰箱里取了一块冰。他手捏着冰块敷在江玥的鼻子上,过了一会儿问,“止住了没有?”
“好了,没事了。”
“怎么又流鼻血了?后天去医院卸石膏时,顺便检查一下。”
“真的没事。就是开了暖气,空气太干燥了。”小时候她常会流鼻血,多半还在睡梦里,刚开始时她是翻身一起,到水龙头下接一点水往鼻子里滴,仰着头再走回去。后来有一次被江珺撞见了,他责备她为什么不告诉他,然后仔细向她说明这个时候不能仰头,而要如何如何。那时江玥为自己惹事感到抱歉,后来才慢慢明白那样的责备是因为他紧张,因为他关心。
江珺挪走冰块,去卫生间拧来一把毛巾,坐在江玥旁边,把她的手上的血污细细擦干净,再擦她的脸,动作轻柔,鼻唇之间,下巴,唇角。血污褪尽处是鲜荔枝一样半透明的皮肤。
他像受蛊惑似的,手指抚摸上她的脸颊,转而往嘴角边去,她唇色殷红,江珺用指尖轻轻缓缓地摩挲着,这一副唇形他曾在心里描画过许多次。
江玥一动也不敢动,甚至屏住了气息,过了好一阵,终于从这迷幻的时空里抽出魂灵。她侧转过头细声地说:“帮我拿件睡衣吧,这件脏了。”
他顿住手,江玥感觉到整个时间也像停顿住了一样,等到他站起来,时间便又返回了,滴滴答答继续地走。
江玥接过他从衣橱里取来的睡衣,“好了,叔,你去忙吧。我自己可以换的。”
“好”,江珺没再出声,只是在转身前,看了她一眼,那一眼的视线停留了很久。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江玥无论在睡梦里抑或是清醒时,脑间心上一再地浮现出这一幕,他眼睛里那异于常时的红,像燃烧的草木突然遇水,在湮灭前耀动的那颗火星。
江玥嗤笑自己何其迂腐。她清楚地知道根本不存在所谓灵与肉的分界,她能看透它的虚妄,却还是守着这条界限,即使是徒劳地。
这俗世中根深蒂固的道德观念她可以质疑,但终是不能撼动它丝毫。
第二十八章
37
江玥的睡眠状况一直不好,夜深不能寐,早晨醒不来。
早上等她起来,拄着拐杖走出房间时,江珺已经穿着整齐,坐在餐桌前翻当天的报纸。抬头见她立在那里,问道:“怎么不叫我?”他过来抱起她,手臂沉稳有力。
“拐杖也挺好玩的。都没怎么用过,马上就拆石膏了,不用就没机会了。”江玥瞥一眼他的脸,不见倦容,眼睛也再无异色。
江珺说:“等会儿我让人送加湿器来,打暖气时,你把它也开起来。”
江玥刷着牙,嘴里含糊地应着。
他靠在卫生间的推拉门上没有走开,洗手台的镜面照出彼此的身影。等她抹完护肤品,他又过来抱她走。
“我今晚可能晚一点回来,今天多做一些事,明天陪你去医院。”
“好,要是事情多,你不用赶,让小王叔叔送我去就行。”
“出事的时候我不在,现在回来了,当然是要陪你的,你就放心吧。”他提了电脑包,说:“走了。”
江玥眼望着他出了门,她现在总是特别惧怕听到“走了”、“去了”这些词,怕一语成谶。
心神不宁地等到中午,她打电话过去。
“陈阿姨,给我做了莲子百合粥。她说是你嘱咐的。”
“嗯,她选的挺好。你不是流鼻血了嘛,该吃点滋阴润肺的。”
“我把《玫瑰之名》看完了。你呢?上午忙什么?”
“还在开会呢,过些天估计要签个大单子。”
“那你忙吧,我没事,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江玥挂了电话,其实她根本没什么要说的,听到他的声音确定他安好,人也就平静了下来。
那天晚上江珺果真回得很晚,第二天没去公司,陪江玥去了医院。石膏取下,拍片复查之后,医生告知骨痂形成得挺好,接下来可以适当地动一动,一周来中医部做三次的针灸按摩,恢复正常走姿还要三个月。
至此,江玥半脱离了软禁生涯,得了一点自由,每日可以在家慢慢地挪动一小会儿。江珺从康州分公司发来一个司机,每周一、三、五日送她去做中医理疗。这样过了大半个月,江玥的脚总算褪去了刚拆掉石膏那几天吓人的酱紫色,也不再那么僵硬。
时近圣诞,窗玻璃上隐隐有霜迹,而房间里很暖。江珺把热毛巾盖在江玥的伤腿上,遵照医嘱地进行每晚临睡前的热敷。唱机里放着巴赫的大无,他在厚沉低徊的大提琴声里告诉她明天要出一趟差,“就去大连签一个合同,是最近在谈的那个订单,涉及金额很大,所以还是我自己去签比较合适。”
翌日清早,江玥还在睡时,江珺推门进来与她道别。
江玥眼朦朦地睁开看他,白衬衣,黑色西服,手里拿着大衣和领带,衬衣的领子估计是扎了领带又拉掉,一边微微翘着。江玥让他低下头来,支身抬手帮他抚平。
江珺笑了笑,给她掖了被子,说“睡吧”,站起来却停着不动,几秒后,他弯下腰,嘴唇印在她的额际,轻轻地吻一下。
这个吻只是温柔的轻触,不带一点情-欲气息。江玥缩在温暖的被窝里,闭上眼,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颗胭脂红的小太阳从冬天的晨雾里冒出来,距离非常遥远,但迷人,让人心醉。
周一,12月24日,江玥照样去市医做针灸理疗。
下午三点出了医院,司机载着她往回走,行到中山路商业繁华地段,便遇上了塞车。江玥看到沿路商场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倒是动了心,便央司机停车,让她稍微看一看就好。司机经不住江玥的好言央求,就将车靠边停了,自己亦步亦趋地跟在她旁边,小心护着。
让司机深感庆幸的是,江玥并没有多逛,径直去了名品男装店,行人较少不拥挤。
那家店是江珺常穿的一个牌子,江玥挑了外套,衬衣,搭配好领带,又要了一条围巾,最后取出信用卡划了帐,整个过程果断快速。
就在她签账单的间隙,听见背后有人叫她——“小玥”。
江玥一转头,就见到了俞新蕊。
“没想到真的是你。”俞新蕊叹道。
江玥却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俞新蕊穿着孕妇装,腹部隆起,俨然有五六个月的身孕。最古怪的是,她的手挂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臂弯里。
看到江玥膛目结舌的模样,俞新蕊倒不意外,“这是我先生。”向那男人介绍江玥时说,“一个小妹妹。”踌躇一下,又补上“是江珺的侄女。”
江玥完全懵了,“我先生”是什么意思?是指她丈夫?
“给你叔叔买衣服?”见她还是木愣愣的样子,俞新蕊又笑着问:“没什么要紧事吧?”
“嗯,没有。”
“那就陪我去楼上喝个下午茶,怎样?”
电梯载着他们直上二十四楼,江玥尾随着俞新蕊,两个男士提着购物袋走在后头。
喝下午茶的人不算少,但这仍是一个僻静之所,墙壁上挂着油画,地面铺着厚厚的绒毯,极高的天顶垂下一盏盏吊灯,很古典的气派。
侍者一路将他们引到靠窗的桌位,俞新蕊撑着腰坐下,仰头对还未落座的“她先生”说:“让我和小玥说点体己话吧,你们……”她歉然地笑着,声音听来半是请求半是撒娇。
“行啊,我们正好去吸烟室抽一支解解乏”,他拍拍司机的肩膀说道。
他们走开后,俞新蕊征求江玥意见:“我们喝什么?”
江玥说:“还是婶婶点吧,我都可以。”
俞新蕊嘴角牵起来,轻哼地笑一声,“那好吧。”
茶点没一会儿就上来了,一壶大吉岭红茶,一个三层的点心架。
江玥给俞新蕊斟茶,正欲往骨瓷杯里加奶时,俞新蕊摆摆手说不要,“我喝清茶。”可接下来的一句是“不要再叫婶婶了,我和你叔叔已经离婚了。”
自碰面起,江玥心里也隐约想到过,但仍被这突如其来地转题听得手一颤,牛奶洒了一点在桌布上。
她呐呐言道:“我不知道,他没和我说。”
俞新蕊说:“是啊,不然你见到我也不会这么吃惊,他那个人,我猜也是不会说的。”
“你们是什么时候……离婚的?”江玥执着银勺搅杯中的茶和奶,动作随着问话一起变慢。
“年初离的。”俞新蕊很平静地吃着鲔鱼三明治。“去年这时候他去了一趟美国,那次我是和他一起去的,你应该知道的……”
“嗯,他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江玥记得他说他在纽约。
俞新蕊带有几分自嘲地说:“那时候他出差,说顺便带我去纽约度假。结果就最后一天陪我逛了下大都会美术馆,看到有电脑精印的画卷卖,买了一大堆,说你喜欢这个,看到不知会多高兴。打电话过去才知道你出远门了。我让他寄,他却一定要带回来,等你回校了,又巴巴地献宝一样寄过去。”
江玥想起来,寒假过后她和宋嘉祐从旧金山回来,有一天UPS送来一长捆的包裹,姓名地址是江珺的英文笔迹,打开一看,全是原尺寸高仿真的手卷,晋代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北宋武宗元《朝元山仙仗图》、清代王原祁《辋川别业图》,连艺术史书上都没印全的画作,整幅地铺展在她眼前,极其精美,让宋嘉祐都为之惊叹。
“他对我从来没有这样用心过。”俞新蕊轻不可闻地叹息。
她接着说:“也许是我虚荣的报应吧。从一开始我就被华丽的表象给蒙了眼。一个年纪正好的男人,事业鼎盛,风度翩翩,却对你温言软语,我想没有人会不动心。那时我已经二十九岁了,青春只剩个尾巴,还能遇到条件这样好的人,我自己都觉得是撞了大运。结了婚,在别人看来我的人生该是美满如意极了。可是我呢,有的却是失望,一天比一天更深的失望。他对我不能说不好,我找不出他一丁点儿的错,连我爸妈都夸他。人温和,又尊重我,甚至是迁就我,对我爸妈对我兄弟都照顾有加。可是——却没有更多了,我根本要不到更多,说得烂俗一点,就是我根本走不进他心里。他把我当一个亲人,当共渡一生的伙伴,说的话做的事都像是出于道义、出于责任,他是一个无可挑剔的丈夫,拿出去也算得上模范了。但他就是不像一个爱人。”
“有时候我想想,算了吧,该知足了。可就是不满足啊。整个人就像一个杯子,一直是空着等着,等了几年却什么也没等到,只能是积一点尘土。我告诉自己说,男人和女人在感情上是不对等的,感情在他们身上占的比重完全不同。在男人那里顶多也就30%,在女人则是全部,欢喜痛苦都由它。我一直用这个理论来解释他对我的不热情……”
俞新蕊突然抬起头来,盯着江玥说,“后来我才知道,他不是没有热情,只是那热情他没有给我,而是……全给了你。你的每样东西,他都整整齐齐地收好,你的生日还早,他就开始花心思准备礼物,到每一个地方,都会念到你,甚至梦话里叫的都是你的名字,一次两次是没什么,可他却是一直如此。我没那么笨,没那么迟钝。你去美国读书,其实我心里还挺庆幸的,以为走远了,会好一些,可是如果一个人在他心底,那离得远跟离得近有区别吗?”
“我是真的灰心了。”俞新蕊手抚着凸起的腰腹,“去年冬天从美国回来后,我去康州开会,遇见了大学同学,他仍旧喜欢我。我想,这段婚姻是到该结束的时候了。女人总是想要有人爱她的。”
江玥手捧着茶杯,听着俞新蕊说完,滚烫的奶茶热度都已经冷却,她喝下一大口,嘴里是涩涩的粗砺的感觉,不知是大吉岭本身的口感,还是这番长长的话在她心里激起的。如果她是一个无关的人,她会同情俞新蕊,怪罪江珺寡情,可她不是,她听到江珺对自己的用心,他的感情,那么多年秘而不宣。这刻的江玥真正称得上是百感交集。
俞新蕊吐出一口气:“果然是要找人倾诉啊,说了轻松多了。我是有怨气,可是却不知道该撒到谁身上。其实想想他也挺可怜的。你嘛,也许这些话是应该和你说的。”她又取了芝士蛋糕,挖了一大勺进嘴里,冲江玥笑笑说:“现在真是能吃。”
在这顿下午茶结束前,俞新蕊问江玥:“你看过《英国病人》吧?”江玥点头。
“那我问你一个同样的问题,whatdoyouhatemost?或者说你最怕什么吧?”
江玥想了一会儿,回答说:“应该是占有欲。”那种欲望从心底冒出来,不可抑制地升腾勃发,想要去占有,这是她自出生到懂事,整个童年时期匮乏留下的后遗症。但也正因这种匮乏,她才特别地排斥占有欲,因为想要而得不到的痛苦她尝过太多。
最后俞新蕊说:“真是奇妙。你知道江珺是怎么回答的吗?他说是失去。你想一想……”
俞新蕊与丈夫离去后,江玥继续坐了一阵,从玻璃窗望出去是城市的天际线,冬日的余晖非常的稀薄,提醒着她流光逝去。他怕失去,是啊,他用强硬的外壳罩住了他的虚弱。弱者的理念一向是——与其失去,与其去承受那种痛失的空虚,不若什么也不抓住,什么也不曾拥有过。
江玥面朝夕阳,像是迎着消逝的灵光。她想,她和他归根结底都是懦弱的,所以才会从亲近走到背离。
第二十九章
38
这个冬天特别的冷,在寒风暮色里,华灯霓虹、楼宇行人,每一样看上去都是灰扑扑的。
一回到家,回到温暖私密的环境里,那种阴翳的感觉就散去了。江玥背靠在门上,屋内悄无声息,中午出门的时候就让陈阿姨回去了,而他还在千百公里外的北方城市,等着他的会是一个声光喧哗的晚宴。
江玥应该早就习惯这样一个人的独处,可是现在她却感到形只影单。她摁亮玄关的灯,往前走,摁亮客厅的灯,沙发靠墙处的一只黑色行李箱暴露在光亮下,江玥定睛看,那正是江珺的那只老Tumi。怎么在这?难道是他回来了?
江玥扶着墙壁,快快地挪步到他的房间。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果然他在,大衣、西服外套和领带都扔在床尾。他躺得直直的,手臂伸在被子外,闭着眼,眼皮一点都没动,非常安静。
她没来由地一阵恐惧。他是在熟睡还是……
江玥推了推他的身体,江珺睁开眼,眼白里布着血丝,他拽住江玥的手腕,迷茫地问:“怎么了?”
江玥摇晃着手挣脱开,“被你吓着了!”
“我又怎么吓你啦?”见她低头不说话,江珺又问:“和她喝个茶喝了这么久?”
“你知道?”江玥惊讶地直视他。
“你自己把电话落家里了,害我白担心一场,后来就打电话给小张了,他说的。”
“你……我……”江玥忽然觉得很气恼,他总是这样神通广大,掌握一切,知悉一切,她就像小猴子,本事练得再高变成孙悟空,也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别气,我没让他告诉你,是想让你好好……”
江珺没说完,就让江玥抢白了,“我好什么?我一点都不好!你结婚不告诉我,过去的事也就算了,可是……你连离婚了也不和我说,这又是为什么?”
“我说不出口。”
“有你这么可恶的人吗?有你这样的吗?宋嘉祐说你是爱我的,她也这样说,可有谁是这样爱的?像小丑一样被你愚弄。”
江珺无言以对,他要怎么解释自己的延宕优柔,自欺欺人,无论怎样地解释都将是苍白无力的。她眼里怨忿的怒火烧掉了他矫饰的企图,烧掉了他亲手筑就的樊篱。有佛经偈子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对自己最在意的人,他有着最深的忧怖,他担忧着与她相关的一切未知的岁月,害怕等待着她与自己的一切未知的命运。他是一直戒惧着,远离颠倒梦想。可他的狠心和忍耐,带来的是寡淡的日常生活,而渴念却像野草般疯狂地滋长。
江珺拉她的手,江玥闷声不理,食指在不停地抠着拇指,像是不抠出个洞来誓不罢休。“别生我气了。”江珺伸长手臂揽她的腰,把她往自己跟前带。江玥趴倒下来,头撇在一边。过了一会,犹是不解气,转过来,见他衬衣领子敞开着,便冲着喉咙下锁骨端的肉一口咬下去。
她咬得很重,可江珺却没吭声。这样的无声承受更加激怒了江玥。
“好,你能忍,你什么都能忍!”她跳到他身上,压着他,张嘴咬他的肩膀,狠狠地咬,像愤怒发狂的兽,多年的委屈不平都化作牙尖的力气。
他的白衬衣被她的口水濡湿,沾透出一丝鲜红的色迹,渐渐地她的嘴里也尝到了一点血的腥甜。
江玥终于松了口,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江珺环过她的背抱她,手掌在她的背脊上上下下地抚着。他亲吻她的滋着细汗的额角,把脸埋进她的头发,叹气、呼吸,他在她耳边轻声地叫唤,太轻太含混,她听不清,只知道他吻住了自己的耳垂。
江玥扭着避开耳际太过敏感的酥痒,两只手捧住他的脸,固定着,倔强地执着地与他面对着面,这一刻谁也别想再逃开。他们彼此对视,眼、耳、鼻、舌、声、意,每一处都能看到跳跃的爱-欲的火苗,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遮挡得住。
江玥坐起身,脱掉宽大的毛衣,脱掉贴身的棉恤,脱掉牛仔裤,她看着他,他的喉结上下地滑动着。她脱掉了所有的遮掩,一丝-不挂的,跨坐在他身上。她要揭下他们之间所有的幕帐,让他看清楚她和他自己,他们的真实心意,可曾因为时间而改变分毫。
他的身体早已炭火一般地热,江玥动手解开他衬衣的纽扣,解开他的皮带。正要拉开他的拉链,江珺按住她的右手。但江玥还有左手,她摁一下他试图阻止自己接近的地方,在她手指离开之际,底下的东西弹跳而起。
而后再不用江玥出手,江珺自己除掉了全部衣物,他翻身把江玥置于床中央,在这时仍不忘用靠枕支起她康复中的伤腿。他用手捂住她的眼,可她扒开它,她要看——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全部的身体,健硕且蕴蓄着力量。
他伏身下来,亲吻她的嘴巴,吻向她的颈项,再向下吻她的胸,重重地吮-吸着,像大雷雨最初时刻的大大的雨滴落在她身上。他一只手握着她右边的乳-房,像是握住了她的心,嘴唇贴着她的皮肤辗转而至她浑身最炙热之处,他用牙齿去啃噬、用舌头去撩动那神秘的小核。江玥手指紧紧拽着枕头的边沿,在喘息间她似乎能听见自己体-液流动的声音。
当江玥面前再次出现江珺的脸时,他正在进入她的身体。江玥抓住他的臂膀,专注地感受着每一分寸变化。到全部进驻的那刻,他把她抱得紧紧的,额头顶在她的额头上,江玥笑着闭上眼,两具身体嵌合得这样紧密,失落的半个圆终于寻到了彼此。
他开始缓缓地动起来,继而加快速度。在不同速度和力度的过渡中,他令人惊叹地掌控着节奏,像一位技艺臻至化境的乐师,用身体与她合奏着一曲如歌的快板。他给她舒缓的愉悦,给她紧张的刺激,循环往复没有间断,她的身体好像从未接受过这么多的讯息。
这一支曲子越奏越激昂,弓弦间迸出急音,江玥抑制不住地叫喊出声来,“不,不行了,我跟不上了。”
在达到至高点的那一刹,他一直凝望着她的眼神失了焦点,迷离空洞,仿佛那刻迸入她身体深处的不是别的,而是他丝丝缕缕的精魂。
稍许过后,颤栗停止,喘息平复,在他欲要抽身而出时,江玥腿圈上他的腰,牢牢地圈住,不让他走。她抱住他宽厚的肩背,忽然流下泪来,她低声地啜泣着,心里非常非常的难过。
江珺用拇指指腹抹去她的眼泪,嘴唇轻轻柔柔地停留在她的泪痕处,他喃喃地念着,“乖宝,不哭。乖宝,不哭。”他是明白的吧。
据说,每种生物在交-欢后都会特别的忧郁。
江玥感伤的又是什么呢?
他们贴得那样近,可是——却再没有更近更近的距离了。
第三十章
39
平安夜。夜色温柔。
掀开窗帘一角,能看见严冬的星光,稀少的几颗嵌在漆黑天幕上显得特别的亮。河对岸的夜空悬着一轮满月,完美的圆弧,莹白皎洁的光洒在静静的香蜜河上。江玥趴在窗台上看得入了迷。
房间里回响着哗哗的流水声,江珺走到她身后,拍一下她的翘起的屁股,在她转回身时,张开双臂抱起了她。江玥手搂着他的颈项,腿盘在他的腰间,像藤缠树,墙上映出他们叠成一团的影子。
江珺抱着她走进浴室,热水已经注满了浴缸,蒸腾起氤氲的雾气。她身上只松松地罩着一件他的衬衣,江珺解开它,虔心的宛如打开一份最珍贵的礼物。他把她放入水中,脱去自己身上的浴袍,也跨入了浴缸,坐在她背后。
江玥把头发盘起,向后倚在他的胸膛上。他的手掌在水中摩擦她的皮肤,从脖子开始一直往下,他为她清洗身体。只是每一个动作看起来都更像是在爱-抚。
他说:“你十五岁的时候有一次海螺吃得太多了,结果皮肤过敏,睡到半夜过来找我说身上痒。记得吗?”
“当然记得。”那些红疹子,差不多折腾了她一周,痒得不得了却偏不能挠。江玥从那之后就记恨任何贝类的食物。
“好几个晚上,你每隔一会儿就跑来要我给你背上抹药膏。那时候你穿着小背心小短裤,趴在我床上,你一定不知道,给你擦药的那活儿对我有多折磨。”他的手正搭在她胸上,说到“折磨”一词时,拧了她一下,虽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可真到下手却又舍不得用力。
江玥边笑边说:“这也不能怪我呀,那时我痒得哪想得到别的。而且谁叫你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真的一点都没看出你有什么别扭。”
“要让你这小丫头片子看出来了,我可就真白活了。”江珺搂紧她,过了几秒钟说:“其实你腿伤了,我有时候居然还会庆幸,因为——可以时时抱抱你。”
江玥说:“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能接受我,为什么就不能和我好呢?”
他叹一口气:“人和人有些关系一旦开始,就只有一条道可走,没有退路也不可能再有别的选择,男女之间尤其是这样。你想想是不是?我不能在你身上冒这个险。”
七年前,江玥或许不懂,但现在,她能领受到话里的重量。江玥转过脸,吻住他的嘴,与他唇舌交缠直到乱了呼吸,她头耷下靠在他的肩上,鼻子贴着他的脖子,用力地嗅着他的味道,她说:“不用怕的,傻瓜,你不知道我一直爱你吗?一点办法都没有,真的,我都绝望了,可是还是没办法。”
江珺低下头亲她的脸,温柔耐心地边吻边说着,“我相信你,我相信……”
他们没来得及洗净全部,就又回到了床上。大浴巾裹着两个人的身体。她侧身卧着,他紧紧贴在她身后,像两把并在一起的勺子,纹丝密合。
这是江珺选择的姿势,他说这样她的右腿可以放在上面,不怕压着。他总是考虑周全,在一切开始前,他说:“其实我很怕自己不能满足你。”
江玥扭过头回答他:“据说一个人能不能满足你,要看他引起了你多么大的欲望,”她手抚过他浓密的须发,接着说,“对你,我想我是永远也不会满足的。总是渴望着。”
江珺望着她的眼睛,一只手微微地抬起她的腿,他又来到了她的身体里。
这是一段全新的旅程,却又像是一条返乡的路,新奇中夹杂着久已有之的怀想。
如果说之前那一次的性-爱是他使出浑身解数来取悦她,那么这一次则是放松的,精神随着肉-体一同得到快慰。
他的左手拉着她的左手伸放到头顶,右手拉着她的右手环在她胸前,黏在一处的身体一波一波地颠荡着摇摆着。她的乳-房擦着他的手臂来回晃动,一丝丝酥痒入骨。江玥觉得自己轻得像一片云,被强风托着飘向高处,飘到高山上,可那风还不停歇,要将她送往高峰的更高处。
在她不能承受的尖叫呻吟里,他发起了最后一场的狂飙突进。极致的快乐是那样璀璨又宁和,他在她体内释放而出,那种感觉完全是超现实的,仿佛全世界的雨落在了全世界的草地上。
江珺重重地喘息着,待激情退去时,他的嘴唇贴在她的耳后,轻声反复地说:“我爱你。一直都是,一直都是的。”
江玥转过身面对他,没有说话只是舒心地笑着。过了一会儿,她伸手碰了碰他的肩上被自己咬出的深痕,“痛吗?”
“当然痛,你可真狠啊。”
“谁让你一直欺负我。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太过专制独裁,总认为什么样对我是好的,可是你也要想想什么是我想要的。”
“是。也许是从成年起,我都是自己做着决定,习惯形成了性格。而且你知道做事业,有时独断才能有高效率。那以后与你相关的事,我都听你的,怎样?”
“那是当然。”
江珺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好,头一件,我问你。你想过没有?将来我垂垂老矣,再没法照顾你,怎么办?”
江玥感受着掌下传来的他的心跳,非常的稳健有力,但是他仍然会有老的一天。生老病死,谁都逃不掉。
她说:“小时候你照顾我,老了我照顾你,很公平。”
他们并头抵足地躺着,说了许许多多。回溯着往昔的点滴小事,他们共同的过去,有那么多的记忆,而将来,他们还会有很长很长的共同的将来。
江玥枕在江珺的臂弯,想起这分开的七年间,曾反反复复划在纸上的一句词:愿低帏昵枕,轻轻细说与,江乡夜夜……
她写过太多遍,念过太多遍,熟悉得像一句祈祷文,而终在今夜,这个据说圣灵降临的夜晚,得偿了夙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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